二舅母去世已经二十八年了。不知怎地，在这个风雨如晦的夜晚，我想到了她。枯皱的面容，霜白的乱发，因流泪过多而溃烂的双眼，这样的面影不时在我眼前飘忽。

二舅母从小父母双亡，跟着远房叔叔过活。二十岁时由叔叔做主，嫁给我二舅，五十九岁去世。她辛苦劳作一辈子，仍然家徒四壁，无有财物。

二舅母不讨人喜欢。据老辈们说，她手脚不干净。草垛上晒着的棉鞋，篱笆上晾着的衣衫，她路过，看看左右没人，就顺手带走。她眼睛不好，轻度的青光眼，看什么东西都似罩着一层薄纱。若是人站在远处，她是看不见的，人家其实遥遥地看见了她的举动。于是，丢失物件的，上门索要，她只得拿出来。人在的时候，二舅不说什么，晚上关起门来，拿起挖地的灰叉，没头没脸地打，二舅母的脸上顿时像开了染坊铺子，五颜六色，头发被薅去一大把。她蜷缩在墙旮旯，咬牙强忍着不出声。

我二舅身材高大，脾气暴戾，他若打老婆、孩子，无人敢拦，也拦不下来。年轻的时候，他嗜赌如命，而且十赌九输，把一大家子活命的口粮、棉花都输光了。外婆气不过，就与他分了家。但是二舅母却与他没法分。那时是没有离婚这一茬的。可怜二舅母看着如狼似虎的赢家将家里仅有的一点值钱的东西悉数拿光，独自站在风中瑟瑟发抖，簌簌落泪。没办法，外婆叹口气，只得将自己的粮食匀一口出来给他们。

有一段时间，外婆到我家来帮着母亲带小孩。母亲看到外婆脱下棉袄，就是一件单衣，痛惜不已。与父亲商量，要替外婆添衣。父亲拿出刚发的工资交给母亲，说，你明天带她上街买套夹衣。母亲带外婆到百货公司，花9元钱买了一套紫红色的卫生衣。这种衣服现在早就看不到了，有点像现在加厚的运动衣，当然远没有现在的运动衣漂亮精致，是很土的。外婆却如获至宝，抚摸着这套衣服说，我这是哪辈子修的福啊，穿这衣服。

回到乡下，外婆向村里的老姐妹们炫耀这身衣服，惹得一群羡慕的眼神追着她转。有一次，外婆在田里劳作后，大汗淋漓，就将卫生衣脱下，放在屋前田园的竹篱笆上晒，自己忙活其它事情了。至晚上来收时，发现衣服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家里几个人一核计，认为是二舅母拿的。问她，她说不知，外婆大哭不已。二舅不知从哪儿得知此事，晚上揪住二舅母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嚷着要她拿出衣服。她始终不吭声，勾起了二舅的犟劲，死命地打。外婆在外面听到声音不对，敲门也不理，外婆叫来外公、大舅、小舅，几个人一合力，轰开门，外婆跪在地上，方平息了这场打斗。

第二天，二舅母不能下床，外婆端了饭菜至床头。十数天后，方能勉强活动。后来有人偷偷告诉外婆，那套衣服确是二舅母拿的，藏在猪圈里，后到她娘家姨妹家换了几件小褂裤给孩子穿。为了彻底平息这场纷争，母亲又买了一套新的送给外婆。

母亲说，这都是穷极了没办法的事。谁有吃有穿拿人家的东西。没吃的时候，还有人抢别人手中的饼子吃呢。

生活中的二舅母其实还挺诙谐的。小时候，家里为了省钱，都是下乡去外婆家过年。我有时被表哥拉到二舅家，二舅母拎着一个蓝花陶罐出来，从里面抓一把葵花放在我的口袋里，我看那罐内已所剩不多了。她指着二舅对我说，叫舅舅龟。我不知就里，只得叫了一声，周围的人大笑不止，二舅母更是乐得合不拢嘴。

我大舅青年鳏居，村里有个女子对他有点意思。二舅母总是借故把她叫到家里，拿她和大舅取笑。

年老的二舅母总喊心口疼，二舅写信给母亲，想请母亲在城里找个医生看一看。那天，表姐陪了二舅母来我家，父母找了医生为她作了检查之后，医生对我父亲说，这人怎么到现在才来啊？她的五脏六腑都坏得差不多了，顶多再活半年吧。

母亲将此事告诉了二舅，二舅急急忙忙替儿子办了婚事。结婚那天，儿子媳妇跪在她面前，发誓要好好奉养她。她满足地笑了。

两天后，她撒手西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