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州女儿的家里，陈乔（桥）老人静静地坐在窗前的旧藤椅上，手指轻轻摩挲着泛黄的老照片，缓缓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从他的讲述里，我们不仅了解到高邮战役的烽火细节，更懂得了那声声穿透枪林弹雨的军号背后一个民族在危亡时刻迸发的不屈力量，以及一位老兵用青春与热血守护的家国信仰。

人在军号在——八十天集训，淬炼光荣司号员

“那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吃不饱、穿不暖，是共产党领导的新四军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要是没有新四军，哪有我的今天。” 陈乔微微眯起眼睛，脸上满是感激。

1929年，陈乔出生在泰兴黄桥的一户贫苦人家，家中排行老二。父母早早离世，让年幼的他早早便尝遍了人间的艰辛。家乡驻扎的新四军部队，如一束光照进了陈乔灰暗的生活。

1945 年 2 月，年仅 16 岁的陈乔毅然报名参军。由于他年纪小、身体弱，身高还没有枪杆子高，在部队里显得格外单薄，部队领导决定让他去当司号员。很快，部队组织了一场司号员集训，20多名十七八岁的少年齐聚一堂。“除了战场上的号令，军队日常作息号就有起床号、出操号、收操号、开饭号等多种标准号谱，必须在3个月内背完并熟练吹奏所有号谱。”陈乔告诉记者。

学习军号并非易事，音符、简谱，对于不识字的陈乔来说，简直就是天书。“参加集训的战友中，识字的少之又少。没办法，自己只能靠模仿，教员怎么吹我们就怎么学。” 陈乔说，“别看军号只有哆、来、咪、发、索这 5 个音，却能组合出无数种短谱。” 说着，他将双手圈在嘴边，轻轻吹奏起来：“531，555，531，555……” 这激昂的旋律，正是战场上的冲锋号。“这旋律一响，就是决战的号角。它不仅是军队的命令象征，更承载着狭路相逢勇者胜的亮剑精神。”

“吹号的门道可多了，得兼顾姿势、呼吸与节奏。”陈乔回忆起当时的训练场景，嘴角微微上扬，“为了练就那震撼人心的号声，我们起早贪黑地苦练。谱子背不下来就不休息，嘴唇吹得红肿，吃饭都疼得厉害，但没有一个人喊苦喊累。”

“那时候，大家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儿，谁都不肯服输，一心想着要为部队争光。”陈乔回忆，凭着这股韧劲，他们仅用 80 天便完成了集训任务，比规定时间提前了 10 天。陈乔也熟练掌握了冲锋号、集合号、熄灯号等多种号谱。

回到所在的部队后，每一次战斗打响时，陈乔总会迎着炮火，用激昂的军号声传递指令、鼓舞士气。他说：“军号就是武器，在战场上一样能杀敌。”

大战高邮城——前仆后继，烽火记忆永不磨灭

“80年过去了，高邮战役激烈的场景，就像刻刀般深深刻在我心里，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谈及那场80年前的鏖战，陈乔双眼瞬间明亮起来。

作为一名司号员， 入伍逾10个月的陈乔，已先后在沙沟、如皋等大小战斗中经过战火的淬炼。当时，他随部队从宝应方向奔赴高邮，投身高邮战役。“我们连长是一位身经百战的老革命，司令员则是有着‘拼命三郎’之称的陶勇。”陈乔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沉重，“出发时，队伍浩浩荡荡有800多人，战役结束离开时，只剩下不到400人，伤亡过半。”

在陈乔的记忆里，当时的高邮城墙又高又厚，敌人碉堡里黑洞洞的枪口直指城外，外围不仅有一人高的战壕、层层铁丝网，还有护城河挡着，攻打极其不易。好在攻城之前，兄弟部队已经肃清了外围据点，歼灭了一部分日伪军，将城里日伪军团团围住，断了他们的退路。

“我们第8纵队肩负着主攻高邮城的重任。”陈乔对当年的细节记忆犹新，“总攻那天夜里，天黑如墨，雨密如丝，寒风裹着冷雨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当年12 月 25 日晚，总攻的信号划破夜空，20 多名司号员根据指令齐声吹响冲锋号。陈乔站在队伍里，也憋足了劲儿让号声穿透雨幕。刹那间，喊杀声震天动地。

战争的残酷超乎想象。战士们抬着毛竹扎成的云梯，迎着枪林弹雨冲向城墙。他们三人一组，一前一中一后，拼尽全力把梯子架在湿滑的城墙上。可城墙上的敌人早有准备，机枪疯狂地扫射，还拼命往下推云梯。“战友们上去一个，掉下来一个;再上去一个，又掉下来一个，鲜血染红了城墙下的泥土。”陈乔声音有些哽咽，“当时我也跟着冲了上去，爬到云梯二层高的地方，连长一声大喊‘小鬼，快下来!’ 我才急忙撤了回来。”

硬冲不行，战士们便迅速调整战术。他们将锋利的大铁钩绑在绳索上，牢牢固定在云梯顶端。梯子架好后，就把铁钩奋力甩上城垛，死死勾住墙砖。这下，任凭敌人怎么推，云梯都不会掉下来。另一队战友则借着夜色掩护，在距城墙数十米到百米的地方，用草袋、麻袋装土，堆起与城墙同高甚至更高的半月形堡垒，架起机枪压制敌人火力，为攻城部队撕开一道道突破口。

风雨中，喊杀声、枪炮声、冲锋号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一曲悲壮的战歌。12 月 26 日凌晨 1 时 30 分，胜利的曙光终于来临，高邮战役取得大捷。“当天上午10点多钟我进入城内，亲眼看到城墙上的日本太阳旗被扯了下来，换上了一面象征投降的大白布。”陈乔笑着回忆，“广场上，日军将轻重机枪、火炮等武器整齐排列，逐一上缴。”

“鬼子投降了!鬼子投降了!”高邮老百姓们奔走相告，纷纷在家门口燃放鞭炮。“临近元旦新年，战后的高邮城没有一点混乱景象，只有胜利的喜悦，街上到处一片喜气洋洋。”

80年岁月流转，烽火硝烟早已散尽，但陈乔始终记得那些倒在高邮城墙下的战友。“他们的鲜血染红了这片土地，换来了今天的好日子。”老人的手紧紧攥着，仿佛还握着那把伴随他冲锋的军号。

戎马立战功——一身荣光，家国情怀永不褪色

高邮战役胜利后，陈乔就随部队撤到高邮城外东边约 8 公里的地方。短暂休整过后，他又跟随部队投身苏中战役，经历了著名的 “苏中七战七捷”，前后参加五场战斗，见证了一次又一次胜利的欢呼。

“人在军号在，那是我们司号员铁的纪律。”在烽火连天的战场上，司号员是传递作战指令的关键角色，也是敌人重点狙击的目标。尽管身处险境，陈乔从未退缩。每一场战斗打响时，他都会挺直腰板，让嘹亮的号声穿透弥漫的硝烟，为冲锋的战友指引前进的方向，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最惊心动魄的一次，发生在孟良崮战役中。当陈乔鼓足气力吹响冲锋号的瞬间，一颗子弹呼啸而来，击中了他的下颚，鲜血顿时喷涌而出，他当场失去意识。“等我醒来，已经在后方接受治疗。” 陈乔轻描淡写的话语里，藏着九死一生的惊心动魄。他撸起袖子、挽起裤脚，指着身上深浅不一的疤痕说，“这里是炮弹炸伤的，这里是子弹贯穿的，还有这些是擦伤的……” 每一道疤痕，都是一枚刻在血肉里的勋章，见证着他的英勇与无畏。

因下颚受伤，陈乔再也无法吹响那支相伴多年的军号，但他却没有离开战场，而是成为了一名继续在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的士兵。从解放战争的硝烟里突围后，他又奔赴抗美援朝战场，后来还投身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一路征战中，他从普通士兵一步步成长为班长、排长、连长。凭借英勇无畏的表现，他先后荣立二等功三次、三等功七次，直至 1967 年，才带着一身荣光，退役回到家乡。

如今，陈乔的家中还珍藏着两份意义非凡、承载着厚重历史的证书：一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颁发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复员军人证明书，另一份是抗美援朝相关证书，朝鲜文，鲜红的印章与编号 “4190”清晰可辨，无声诉说着那段跨国作战的峥嵘岁月。

退役后的陈乔，没有躺在功劳簿上享受安逸，而是投身地方建设，默默奉献光和热。如今，97 岁的他跟随女儿居住在苏州，儿孙绕膝，四世同堂，尽享幸福晚年。

抚摸着身上那些或深或浅的疤痕，陈乔感慨万千：“那些战火纷飞的日子，虽然艰苦危险，但我从未后悔过，这一身的伤疤是最珍贵的纪念;现在我们的国家越来越强大、人民生活越来越好，能亲眼看到国家发展到如今这般模样，我感到无比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