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2-31 21:43:17 作者:□ 吴毓生 来源:今日高邮
再看看另一个也是读书人皆知的炼字故事,就是北宋王安石在写《泊船瓜洲》一诗时,其“春风又绿江南岸”中的“绿”字,是反夏推敲、反复斟酌而来的。王安石最初写的是“春风又到江南岸”,后觉“到”字不妥,改为“过”字,后又改为“入”字、“满”字,最终受王维“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送別》)的启发,改定为“绿”字。不得不说,这个“绿”字很出彩,不仅展示了江南生机勃勃、满目绿意的春天景象,而且还照应了自己思归的急切心情,“明月何时照我还?”可这个被誉为全诗“诗眼”的“绿”字,在现代诗的美学要求面前,又有待商榷了。现代诗讲究含蓄内敛,诸事不说满不说尽,尽量留给读者去拓展、去思考、去想象。由此观之,“绿”反而不如最初的“到”了。当代诗人臧克家就在《一字之奇,千古瞩目》中说:“我这个人,对这个‘绿’一直评价不高……我嫌它太显露,限制了春意丰富的内涵,扼杀了读者广阔美丽的想象……如果不用‘绿’字而用‘到’或‘过’,反觉含蓄有味些。”确实,读到王安石这个“绿”字,涌进我们脑海的是无边的绿色:绿山、绿水、绿草、绿树、绿庄稼……虽然“绿”出了春风带给江南的勃勃生机,却也把江南的春色写满了写定型了,整个江南就是铺天盖地的一片“绿”。而“到”字留给读者的想象就丰富多了。春风吹到小麦田,江南是绿的;春风吹到菜花地,江南是黄的;春风吹到桃树林,江南是红的……江南的春天本是万紫千红、色彩缤纷的,怎一个“绿”字了得!于是,美丽的春天激发出美丽的想象,也给我们留下了许多美丽的诗文。这里且不说古代那些不胜枚举的咏春诗文,单就现代朱自清的一篇散文《春》,就让我们目不暇接了:“桃树、杏树、梨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开满了花赶趟儿。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还有艾青的诗歌《春姑娘》:“她是一个小姑娘,长得比我还漂亮,两只眼睛水汪汪,一条辫子这么长……”——脱离了“绿”的想象,春天如此丰富多彩,臧克家还真是言之有理。如果再作进一步的联想,王安石诗中的原句是“春风自绿江南岸”,“又绿”是“自绿”之误,那么他这儿的“春风”可能还是一种自比,渴望“明月”(皇上)什么时候照到他身上,让他重“还”朝堂呢!
当代作家汪曾祺也有一个文字推敲的故事。他在《说短——与友人书》中说:“我写《徙》,原来是这样开头的:‘世界上曾经有过很多歌,都已经消失了。’我出去散了一会步,改成了:‘很多歌消失了。’我牺牲了一些字,赢得的是文体的峻洁。”汪曾祺对于这个改动,显然很满意,而我这个阅读者当时的感觉却是两个字,突兀。“很多歌消失了”,开篇劈面而来就是这么一句,没有像《异秉》《受戒》《岁寒三友》那样直接切入人物,无形中会让人心头一紧,以为是在读悬疑小说。而且这样刻意为之的“峻洁”,跟后文一点也不峻洁地由歌及校,再由校及人地慢慢说事说人,在叙述风格上也不协调一致。文体的峻洁,不是文中一两处“峻洁”一下就峻洁了,更不是句子中减少几个字就峻洁了,而是从叙述的整体上来确立的。这就像一条水速缓慢的河流上,快速驶过一艘轮船,轮船后面的水在螺旋桨的鼓动下,翻出汹涌澎湃的浪花,我们却不能说这条河汹涌澎湃。汪曾祺写小说,一直强调“慢慢说”,碰到一个人,慢慢说,遇上一件事,慢慢说,像数学中分解质因式那样分解开来慢慢说。因此汪曾祺的小说,从文体上看,是说明文化,是散文化,根本谈不上“峻洁”,甚至还有点儿冗长。比如《大淖记事》开头对大淖的那段介绍,就有人认为长了点。但从语言上看,汪曾祺的小说还是能跟峻洁靠上边的。他的语言短句多,句号多,能简略处决不繁杂,能“牺牲”处决不保留。比如《异秉》中对王二熏烧摊的介绍,对保全堂药店的介绍,都是这样。而《受戒》的结尾部分,那别具一格的短句式人物对话和景物描写,更是洋溢出浓浓的诗情画意。但《徙》开头的这个改动,不能算是成功的。行文要简洁,得首先要把事情说清楚说明白。《徙》开头这个改动,实际上也改变了原来所要表达的意思。南京大学王彬彬教授就指出:“这样的简益求简、洁益求洁,精神令人感佩。但是,追求简洁,应该也有一个度的问题,过犹不及在这里也是适用的。细加品味,这两个开头,意思并不一样。‘世界上曾经有过很多歌,都已经消失了。’这意思是说,世界上曾经有过的歌,都消失了,不剩下什么了。而‘很多歌消失了’是说有过的歌中,有很多消失了,前提是还有很多甚至更多的歌没有消失。汪曾祺‘牺牲了一些字’,虽然赢得了峻洁,但也损害了原意,这也是一种以辞害意。”(《魯迅与现代汉语文学表达——兼论汪曾祺语言观念的局限性》)由此可见,在文学创作中,语言要做到言简而意不简、意不变,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欧阳修的“环滁皆山也”简洁得好,但把古诗《江南》中的“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改成“环莲皆鱼戏也”就不好了。行文的简洁与否,归根结底是情感表达的需要。一味追求简洁,还不如回到古文时代去。
啰里啰嗦说了这么多,事实是“敲”也好,“绿”也罢,都是作者的情感选择,早已成为定案,我们在这儿不厌其烦地解读,其实是自作多情。倒是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常常要面对实实在在的事情,容不得我们不去认真推敲。比如你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有人请你吃饭,你心里就一定会想一想,这个邀约能不能去,去了将会怎么样,不去又将会怎么样。再比如你高考考了个好分数,是选择北京的高校,还是选择上海的高校,你心里恐怕会想了又想。这个“想一想”“想了又想”,实际上就是推敲。但在现实生活中,由于人性的自私多变,也有一些事情是不宜推敲或经不住推敲的。即如所谓纯洁高尚的友谊爱情,本应心灵相通,坚不可摧,可在现实面前,哪怕触及一点小小的利益,也常常不堪一击,露出人性丑陋的一面。下面三个小故事就很有意思。其一是:某甲搭一个朋友的顺便车,下车时朋友要甲支付了一半的油钱,甲也因此省下了大笔的路费。这看起来是双方都得益的事,但甲从此再也不去搭理这个朋友了。这个朋友认为,甲搭车,分担点油钱,天经地义。可他没有想到,友谊无价,他帮甲的人情无价,可他却折换成几个钱贱卖了,硬是给自己贴上了“此人不可交”的标签。其二是:有男女相亲,男孩明明有房有车,家庭收入也不错,偏要自作聪明地装扮成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打工仔,去考验女孩是不是个看重钱的人。结果自然是女孩拂袖离开。男孩很得意,自以为成功避开了一个拜金女,殊不知他这样居高临下,做法本身就有问题,更何况嫌贫爱富本来就是人的正常思维,你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人家女孩子凭什么要选你当她的“白月光”。还有一个版本:男孩最后说出了自己的实际情况,女孩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侮辱,将男孩狠批一通,愤然而去。当然,也可能女孩原来也是有钱的,两人花好月圆欢天喜地走到一起。第三个故事是一位老教授亲口讲给我听的。这位老教授还在上大学时,就在国家名刊上接连发表诗评,赢得了一位同学的推崇。这位同学家住景德镇,特地定制了一个陶瓷茶杯,刻上歌领友谊的诗句送给老教授。可后来老教授被打成右派,这位同学立即顺应潮流,大义凛然地跳出来,批判老教授诱导他走“白专”道路。友谊不再,杯何以存?老教授回家就把茶杯摔了,让这个“茶杯友谊”成了笑谈。从这三个小故事不难看出,人性是复杂的,人性也是脆弱的。面对错综复杂的大千世界,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人生选择是正确的,是真理在握的,但如何摒除假、丑、恶,坚守真、善、美,就看各人的修养了。
不“推敲”了,还是糊涂一点安安稳稳过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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