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5-11 00:00:00 作者:邵龙霞 来源:今日高邮
我的母亲不识字,不会握笔。但是她会纳鞋底,做的布鞋穿在脚上舒服;她会种花花绿绿的菜,菠菜、韭菜、西红柿等一律在她的园子里追着风似的自由地生长。
母亲生过五个孩子。其中,我的两个哥哥在一场大火中夭折。家里的一切摆设以及存粮也在那一瞬间化为灰烬。人生最大的痛莫过于中年丧子,可是母亲却咬咬牙挺过来了。尽管她不曾读过一天书,可是她懂――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家里遭火灾的第二年,母亲生下我。那时母亲要到生产队里上工,父亲在镇子里的一家商店上班。生产队里的活计、家务事的料理全靠母亲一个人撑着。偏偏我是个爱折磨人的小家伙,黑白颠倒,昼夜不分。母亲上工去了,我就呼呼大睡。母亲劳累了一天,回来了,生火做饭了,想歇口气了,我就开始哇哇大哭,害得母亲整夜整夜地抱着我来回踱步。月光如水,母亲抱着我摇着我,泡桐树的影子投进窗来,映在母亲的脸上。这样的情景不知为什么会很清晰地时常入我的梦境。后来,庄上的姑妈给出了主意,要母亲找一先生(当时村里人对会写字的人的尊称)写几句话贴出来,可以治我这“夜哭”的毛病。母亲用家里母鸡生的八个鸡蛋请了人,写了这样的字:
天皇皇地皇皇,
我家有个夜哭郎。
行路君子念三遍,
一觉睡到大天亮。
我不知道当时有多少好心的路人替我念过,我的“夜哭”持续了大约半年,终于调整为夜里睡觉,白天睁眼看世界。等我稍稍长大了,母亲常常提起我的好哭,但是语气里却没有丝毫的埋怨。她说:“丫头呀,你那时真的有本事。左右邻居都知道呢。给你写的字儿就贴在门前的泡桐树上哩。”话音里有疼爱还有一点自豪。母亲为什么而自豪呢?
记忆中的泡桐树会开大朵大朵紫色的花。花形大,富有气势,感觉呼之欲出;花色淡,极为含蓄,雅致如古代的深巷子里偶尔一抬头,不经意瞥见的紫岚。夏天的夜晚,母亲带着我们姐妹几个在树下乘凉,母亲教小妹做“逗逗飞”的游戏,用手轻轻地握着梅妹的两个食指,让它们有间隔地对碰,嘴里念叨着“斗斗斗斗,飞――”。当说到“飞”字时,她让小妹的两臂张开,做出如同小鸟飞翔的动作。在那样一遍一遍的飞翔里,我的思绪也像天上的云彩,漫无边际。小妹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母亲会轻声地教我念儿歌――
天上多少星
地上多少人
天上星星亮晶晶
地上人们望北京
念完了,我就问:“北京是什么样子?”母亲说:“那里有天安门,有人民大会堂。”
“天安门是什么样子?人民大会堂又是什么样子?”
“等你将来上大学,就到北京去看看。”
“那天上究竟有多少星星呢?”
“乖乖,睡吧,别总是问总是问。”母亲摇着蒲扇为我们驱赶着蚊虫,眼睛皮却撑不起来了。
……
我九岁的时候,因下河洗澡,得了一种叫“打摆子”的病,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疟疾”。当时的我病得很重,有时寒战,有时发热,母亲几天几夜没合眼,守着我,为我掖着被。那段时间,我得到母亲加倍的关爱。只要一有空闲,母亲会在门前的泡桐树下一边纳着鞋底儿一边给我讲她听来的故事。母亲还天天用葱花炖蛋给我吃,以至于吃厌了,后来好几年都不肯闻葱花蛋的香味。
那段时间,母亲一定累得不轻。一天夜里,我高烧40℃,四肢乏力。母亲二话没说,用毛毯把我包起来,背着我往十几里外镇上的医院跑。已是深秋,地上铺了一层霜。月光很白,白得有些晃眼。我趴在母亲的背上,昏昏沉沉。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偶尔有风声掠过耳边,还有母亲的喘气声。我伸出手,摸摸母亲的额头,却发现她正冒着热汗。心里也热起来,轻轻地叫:“妈妈。”
“乖乖,你好些了吗?”
“嗯,妈妈,您是世上最疼我的人。”
“傻丫头,妈妈不疼你,现在谁来疼你。”
听着这样的话,脑海里有一树一树的泡桐花开,天像是永远那么蓝。
很快,我已经读初中了。当时,庄上没有几个女孩子读书。邻居婶婶对我母亲说:“三娘(我爸排行老三),看你累的。让女儿回来帮帮你,女孩子读了书,将来还不是嫁人?”母亲笑笑,却很坚决地,“我一个大字不识,总得让孩子们能识文断字。”我的学习,母亲一向很支持,到了初二下学期,功课更紧,母亲免了我每天得割一篮子猪草的任务。中考时,我以全班最高的分数考取了高邮师范,当时师范的录取分数线是高于重点中学的哟!记得拿到通知书的那天,母亲正站在泡桐树下,听别人夸她的女儿,笑意在脸上漾开。天蓝得像绸缎,泡桐树的叶绿得油亮。母亲的眼睛里有晨露般的亮光,我从来没有发现母亲是那样的漂亮。原来,孩子的一点点成功就可以让母亲美丽的,就可以让母亲拥有花香满怀。
如今,母亲老了,头发已经白了。可是,母亲对我们的疼爱却源源不断,就像老家的泡桐花留在了记忆里,烙在了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