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0-14 00:00:00 作者:贾怀景 来源:今日高邮
在扬州读书工作的十多年中,说起我的姓氏,当地人总是喜欢调侃:“贾家马家”。起初,我也不解其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明白了扬州坊间语境中“贾家马家”如同“假马假马”,也就是虚情假意的意思,不过是同学同事之间搞搞笑罢了。无独有偶,我们高邮的老人也常说“贾家马家”。这与扬州人说的可就大不一样了。高邮人说的是,在府前街的中心地带,也就是高邮人心目中的风水宝地,贾家与马家正好“门当户对”。其实并不真正门当户对,贾氏家族的兴盛辉煌是在明清两朝,到了民国,早已成了昨日黄花。而马府(原市政府秦园宾馆所在地)的马士杰正炙手可热,他当过省议员等要职,大小老婆七八个,花园别墅几百间,在民国年间可是个名闻遐迩的人物。中国人总喜欢把各地的名门望族编成四大姓氏:《红楼梦》中的“贾史王薛”,旧中国的“蒋宋孔陈”,就连高邮的三垛镇也有“姜俞卞陆”一说,而在高邮县城,人们一致公认的则是“孙王贾夏”。
据市政协1988年出版的《高邮文史资料》第八辑中杨国兴同志的考证:贾府一世祖贾思中系武官出身,祖籍河北怀柔,明仁宗洪熙初年(公元1425年前后)迁至高邮安家。贾思中大约出生于朱元璋大战陈友谅之时,明成祖永乐年间,因军功升为高邮卫指挥佥事,授“明威将军”。这个官职有多大?正四品,大约相当于现代旅师级军阶。七世祖贾席由山东都司升任江淮总兵、前府都督,总理漕务,成为“二品大帅”,是贾府在明代最显赫的人物。从八世祖贾梦燕开始,祖上逐渐转向文官。贾梦燕当过云南道监察御史,大概相当于现代的省纪检书记。贾府的鼎盛时期在十二世祖贾国维这一代。他于康熙四十五年(公元1706年)中进士,殿试后钦点一甲三名,也就是科举中了探花。我的兄长回忆,他小时曾亲眼看过“探花及第”匾额高悬于贾府的门头上(位置在市区奎楼超市对面)。从时间上推算,六七十年前,这个牌匾还在。其实贾府在明清两代四百多年间共出进士十九人、举人七人、探花三人,最后这个探花匾额与何人对应,何人书写,已经无从查考。也许从那时起,贾府大院拓展到了相当的规模:东起贾家巷,西至菊花巷,南从玉带河,北抵府前街,占地上万平米,亭台楼阁上百间。在漫漫岁月中,这个大院肢解成几十个单元,各立门户。
我们出生地在这个建筑群的西北角:正屋三间,小楼两间。与普通民居不同,正屋屋顶四周的椽子都是弧型的,下面是雕花格扇环绕,那种感觉可以去瘦西湖或其他建筑的厅堂中寻找。父亲说,这里名叫蝴蝶厅,是贾府大院当年会见女客的场所。很怪的是,堂屋中梁上并排悬挂着一对四四方方的木匣子。里面究竟装了什么引起我儿时无限的遐想,但大人一直不让触碰。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的风潮到来,家人才在一个夜晚匆匆忙忙取下它。初看,里面竟空空如也;细观,木匣四面雕刻精细,金灿灿的云龙纹浮雕、正面“诰命”二字赫然在目,至今记忆犹新。我猜想,这很有可能就是先祖贾国维时代康熙皇帝赏赐物件的“包装物”吧。据载,甲申(公元1704年)冬,康熙皇帝曾御书“戏彩堂”匾额及对联并貂服一领赐予贾国维,康熙南巡时,贾国维扶母叩谢皇恩,康熙诰封“叶太宜人”,赐“有福老人”额。丁亥(公元1707年)春,康熙再次南巡,贾国维携弟奉母又一次谢恩,被赐予宫衣一袋、写画金笔一柄、泥金《心经》一卷、白金百两……贾国维曾被授职翰林院编修、内廷供奉、上书房行走,官至吏部尚书,担任过《康熙字典》、《佩文韵府》的篡修官,高邮民间史称“贾天官”。吏部尚书可能相当于现在中央组织部和国家人事部的部长。“内廷供奉、上书房行走”表明他是皇帝的近臣、宠臣,可谓权倾一时。比起《红楼梦》中贾政、贾赦等辈更应威风八面。完全可以推想,当年贾国维携眷属受到康熙皇帝接见时场面之壮观一定不比《红楼梦》中元妃省亲的场景逊色。如果遇到一位高明的编剧和王扶林那样的导演,说不定还能演绎出一幕精彩感人的故事呢。斗转星移,那两只诰命匣的命运并不怎么好,在那“火红的年代”,家人只得把它深藏床底,为了“废物利用”曾用它装过大米,后来风声日紧,父亲只得把它连同一捆祖宗画像付之一炬。那些祖宗像我曾见过多次,逢年过节,祭祖时才请出来悬挂,给我的印象是,一个个正襟危坐,身著朝服,顶戴花翎。至于哪一个叫什么,第几代传人,就不得而知了。现在回忆起来,不免有点遗憾。
贾府蝴蝶厅另一个很怪的是一口老井。其实水井并不稀奇,从时间上推算,它应与这个建筑群同时诞生,至少有四五百年历史吧,这也不稀罕,千年古井多的是。老井的位置在室内,打在室内的水井我也见过,比如厨房中的某个位置,那是为了取水方便,而我们家的这口老井却在古代客厅右手一间西侧,且没有井栏。这应与日常生活取水无关,因为这里与当时的生活区很远。抑或是古人出于消防的考量?后来的岁月中,这里成了卧室,出于安全考虑,用花格门将之隔断,朝南的一面另开一门,门和井巷很窄,大约四十公分左右,平时总是关着,打开门,即使室外艳阳高照,井巷也是黑洞洞的,给人一种神秘莫测之感。这口老井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水量特别充沛,永不枯竭,水质也好。据父母亲回忆,有一年高邮地区大旱,玉带河干了,附近人家的水井采用过度,打上来的全是泥浆水,唯独我家这口老井清澈见底,用之不竭,左邻右舍都到我家取水,就连菊花巷口开老虎灶的也到这儿来挑水。此外,这口老井里的井水冬暖夏凉,在没有自来水的那个年代可是一宝。炎炎夏日,家人用绳络把西瓜置于井中,午后取来食用,那种凉彻心脾的感觉就别提有多美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六十多年前的一个夏日,我们兄姐与邻居家的几个小孩做“躲水猛”游戏,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打开了那扇井门,当时大人们都在忙碌着,谁也没有留意这边发生的事。小孩子哪知深浅,玩到兴处,正得意自己藏到了一个绝妙的好地方,谁知死神正悄悄向她招手,往后退、退……只那么两三步,“扑通”一声坠入井中。这一声非同小可,吓得我母亲扯破嗓门大喊:“救命啊!孩子掉井啦……”几个玩耍的小孩吓得哭成一片,一查人头,“居二妈家女儿掉井啦!”菊花巷口顿时炸开了锅,人们从四面八方向我家院中涌来:屠家豆腐店的、徐家烧饼店的、闵家茶炉子的、杨家染坊的、扈家皮匠店的、陶家中药店的、申记布店的、陈家大烟馆的……老板、伙计、行人……叫声、哭声、让道声,人声鼎沸。大家七嘴八舌、七手八脚,拆了井门、隔扇,打开了场地。关键时刻倒是几个在陈家抽大烟的有主见,他们对着井口呼叫,隐约听到女孩的哭泣声和应答声,顷刻有人到杨家染坊取来长布若干,一个胆大的把色布缠在腰间,有几个人拽着,慢慢把他放到井中,另有人用绳子系着马灯伸到井中照明……不一会,女孩被救上来了,且安然无恙,大家一阵欢呼,长长嘘了一口气。据说此人住镇江,至今健在,已过古稀。家人当时问她:“有没有呛水?”她回答:“没有,好像有人托着。”这就怪了,别看这井,井口如面盆,下面似大桌,井水的深度足有四五米,又值夏季,竟然没有沉水。从落井到救出足有二十分钟,孩子怎么没有被冰凉的井水泡出病来?那是井神在佑护……人们议论纷纷,于是烧斗香的、祷告的、看稀奇的、凑热闹的、传新闻的纷至沓来,贾府老井的神奇不胫而走,传遍古城,成为高邮一时的佳话。
上世纪六十年代,贾氏后裔中有一人在国家农业部任办公厅主任,他半个世纪前参加革命,一直没有回乡,后来故地重游,深感物是人非,他专门寻访这口老井,提起它的神奇和两口诰命匣的命运亦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