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6-08 00:00:00 作者:朱延庆 来源:今日高邮
(二)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夏桐仁在扬州师范学校做政治教员;两年后调到江苏省泰州中学任教导处副主任;7个月后即1952年10月,夏桐仁到了高邮中学任主持工作的副校长。这时的高邮中学还没有高中部,虽只有十几个班,但是全县唯一的中学。夏桐仁经多方联系,想恢复党组织关系,都没有结果。
夏桐仁在高邮中学工作的4年多时间,他的才华、智慧、能力得到了较好的展示。每年的十二月九日,夏桐仁总要在学校大礼堂向全校师生讲“一二·九”运动,他满腔热情,有声有色,他讲话从不用讲稿,会场鸦雀无声,不少同学都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报效祖国。为了国格、国格的尊严,可以献出自己的一切;为了人格、人格的尊严也可以奋不顾身。学校青年教师金成梁、尹协英还排演了街头活报剧《放下你的鞭子》,夏桐仁当导演,在学校大礼堂演出,取得了很好效果。
1953年冬,学校发现个别同学看黄色书刊,夏桐仁专门讲黄色书刊对青少年的毒害。有的人出于好奇,一旦上了瘾,就会精神萎靡,想入非非,无心学习,其害无穷。他并不只是明令禁止,而是正确疏导;另一方面学校请老师开读书报告会,讲《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等,大树正气。其时,我第一次听到“黄色书刊”这个词,不少同学也是面面相觑。噢,原来黄色书刊起源于美国十九世纪,美国报业资本家赫斯特和普利兹办报,竟相登载一些耸人听闻的淫秽、凶杀、犯罪等新闻及低极趣味的连环画《黄色孩童》等。夏桐仁的报告生动而精彩,同学们都自觉远离了精神鸦片。
1953年冬,我们班一位姓王的同学生病离世了,夏桐仁在会上很动情地讲述了一个人生命的意义、价值,每个同学都要锻炼身体,抵御疾病,珍爱生命。一个人活着,不仅是为了自己,为家人,更重要的是要为国家,为社会,为人民。后来一位姓周的同学参加学校举行的马拉松比赛(全程42.195公里)时去世了。夏桐仁提示同学,锻炼身体要量力而行,得体有度。
夏桐仁深深懂得,要办好一所学校,最重要的是要有一支师德好、水平高、协作好的教师队伍。那时的高邮中学教师构成主要有三部份:本地的占多数,扬州、泰州、镇江等地调来的和高校毕业分来的占少数。其教学总体水平是相当高的,教学风格各呈异彩。熊楚仲老师从泰州中学调回故乡,教化学,而代数、几何、物理、英语等也都教得很好,他总是只带一本教科书、一支粉笔走进课堂:“啊!诸位!”然后开讲。学生一堂课听下来,课后无须复习。他敢于只带一本教科书、一支粉笔进课堂,表明他对教材已烂熟于心。“啊!诸位!”的开场白,则表明他对教学对象的尊重、提醒。教生物的王汝功先生毕业于东吴大学,他能根据不同学生的心理特点进行教学,喜顽皮的同学在他课上也不敢开小差。一堂课下来,学生都能掌握课本内容。他还注重实践,带领同学识别校园里的花草树木,说出俗名、学名。语文老师陈国勋通英语、日语,他独自在课堂上教学生的注音字母(现在中国台湾仍用),要学生买一本《学文化字典》,上用注音字母,也用拉丁文注音。教师在教学中应当允许有一定的自由度。蒋君涤老师是1955年暑假由夏桐仁挑选从靖江调到高邮中学教高中语文的。蒋老师温文雅雅,恭良谦谦,在他身上折射着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美德。他理解教材有深度,当今有的专家倡导的“深度教学”,蒋老师五十多年前就搞得很好了。蒋老师谙通英语。其夫人庞钰芬老师教初中语文亦深得学生和家长赞誉。每年学校举行“红五月运动会”,张虎符老师任总指挥,比赛有序,学生都暗自敬佩。他还指导排演《十大姐》舞蹈。那时高邮中学集结很多优秀教师。1956年初,三垛中学创办时,有不少教师调去支援。
夏桐仁对中学各科教材都是熟悉的。1978年恢复高考时,他帮助只读了1年初中的女儿夏毅复习所有高考教材,使其考取南京医学院,现居美国。他可以到各教室听课,同任课老师交换意见时不留情面。各科的考试卷他也要看看。初二的《中国历史》期终试卷突然多了一项“名词解释”,要学生解释“胥”、“吏”的意思,后来听说那就是夏桐仁的别出心裁。
在所有的伦理准则中,责任伦理是居第一位的。那时高邮中学老师敬业负责的精神给同学留下深刻难忘的印象。学生的课外活动丰富多彩。每周一至六,下午第二节课后雷打不动,学生都走出教室参加篮球、排球、足球、乒乓球、羽毛球、跳高、跳远等体育活动。学校还有合唱队,演唱《黄河大合唱》、《太行山上》、《茶馆小调》;话剧队表演过大型话剧《无名英雄——长港号起义》,戏剧队表演黄梅戏《打猪草》;舞蹈队表演过《采茶扑蝶舞》、《十大姐》、《鞑靼舞》;民乐队演奏《歌唱祖国》,每学期总要举行几次文艺晚会,老师们还穿起戏袍演唱京戏。我喜欢打篮球、拉二胡,每周各一次,早就盼着那一天的到来。几个篮球爱好者可以自由组成一个篮球队,起个名字,买件印字的汗衫就行了,课余相互间进行比赛。当时有“青锋”、“先锋”、“新新”、“运河”等队,还到校外比赛。
夏桐仁在高邮中学工作期间,凭他对党的事业的忠诚,凭他的智慧与才华,同其他教师一道,从德、智、体、美等诸多方面培养提高学生的优良素质,学生也奋发为祖国的繁荣昌盛而学习。
(三)
1957年1月,夏桐仁调至扬州,在扬州地委宣传部、专署文教处工作,曾任普通教育股股长、教研室主任。
1972年7月至1978年7月夏桐仁在复办的高邮师范任教育革命组负责人,我有幸同他共事,闲暇时听他侃谈,天南海北,天文地理,历史风云,个人遭际,遗文轶事,衣食住行,经验教训,人生感悟,无所不谈,无所不包,获益良多。夏桐仁在高邮师范工作期间,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严”,他对自己要求严格,对教师、对学生要求都严格,甚至达到严厉的程度。
教革组有一辆旧自行车,一般是供公务用的。一次一位教师下乡办私事,车坏了,在乡下修好,回来拿发票报销,夏桐仁说:车是办私事坏的,应当修好后还给公家,费用自理。
一位教师出差到扬州开会,那时出差到县内的乡下、扬州、南京、北京等地都有出差辅助费,其标准也不同。如果你是吃的会议伙食,其辅助费就没有了。那位教师不知道这一具体情况,填好了报销单呈送夏桐仁。那教师说:虽有会议伙食,但我没有在会上吃,同学、亲戚请我吃饭了。夏桐仁不予认可,不批准报销辅助费。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虽然只是几元的辅助费,但对于教师来说,也不无小补啊!
教革组订了一些报纸杂志,有的部门将旧的卖了,大家一齐去吃吃早点。他认为是公款订的报纸杂志,卖旧报纸杂志的钱个人不能用,交公。
夏桐仁抽烟,抽“华新”牌的,每包0.29元,总是自己买,学校无招待用烟。后来因身体原因他戒烟了。
夏桐仁写信,凡是私信,一律不用公家的信笺、信封;对教师也这样要求。有的教师和学生需用学校的信封、信笺时,自己拿钱买。
孟鸣老师教语文,他毕业于复旦大学历史系、法律系,1968年从省泰州中学下放到高邮农村,后调入高邮师范。孟老师是饱学之士,为人极谦和,上课是“信天游”式的,但颇受学生欢迎。他基本不布置作业,作文也改得简单,这是学校教学常规所不容的。一天,夏桐仁找孟老师谈话,我在旁边,夏桐仁声音很大地噼哩啪啦狠批了孟老师一通,孟老师只是哈哈大笑。事后孟老师对我说:夏老同我是好朋友啊,1952年在省泰中时,他一人在泰州,我们俩常常在城墙头上散步呢。我想,夏桐仁为人正直、爽直,胸无城府,即便是老朋友,只要他认为不对的事,照样批评不误,而有时不免主观武断,批评错了;当别人批评他时,他不吭声。
在高邮师范,中、青年教师很尊敬夏桐仁,称他为“夏老”,而被他批评过的人背后则称他为“夏老头”。按鲁迅的话意来说:“头”子且“老”,但力道不足了。一个人的力道大小往往是与权力相伴的。此时的夏桐仁当然很清楚。
(四)
1978年8月,夏桐仁回到了阔别21年的高邮中学,任副校长,这年他61岁。他不愿意回高邮中学,据说是校长张桂芝请他去抓教学的。今非昔比了。我去高邮中学拜望过夏桐仁几次,他的家人全在扬州,一人住高邮,在食堂吃饭。他基本不问事。夏桐仁一定很多感慨、感悟,他没有同我说。1983年暑假他卸职回扬州,但他直到1989年3月才办理退休手续。其间我曾协助他申办离休手续,未果。延迟退休似是对他未办成离休的补偿。
1983年8月2日,夏桐仁正式向党组织递交入党申请书。在入党申请书的最后写道:顾湘等为我证明,我一心向着党!1984年10月17日夏桐仁又入党了,一年后转正。他百感交集。他激动、兴奋、高兴,还是悲怆、怨天尤人?但有一点似乎是肯定的,他又回到了党的怀抱。或许他想道,年轻时辍学投身抗日的革命洪流,其间遭到误解,致使几十年人生征途坎坎坷坷,曲曲折折,但党组织毕竟还是接纳自己了。
夏桐仁退休前在高邮中学被评为中学一级教师,中级职称。
1983年,夏桐仁回扬州定居,住东花园,据他给我的信说,那里是穷乡僻壤,是一个贫民区。
新年到来之际,我每年都送贺年片给他,送去吉祥祝福,他总是回一封信,讲述他最近的生活、思想情况。记得我在1984年送贺年片给他时,信封上写道:夏桐仁先生收。他回信道:以后不要写“先生”,写“同志”。“同志”的称谓在革命战争年代是多么的亲切、荣光、自豪的称谓啊!找到了“同志”就是找到了亲人。他喜欢“同志”这一称谓,似乎也是他多年的追求和向往。
1996年,我在《扬州日报》上刊登了一篇散文《吃夜宵》。文章忆写1960年三年困难时期人们受饥饿煎熬的情景。那时每人每月只有22斤粮食计划,其中有1斤粮票机动用。镇上的饭店卖的汤圆,中间有不小的空间,什么馅心也没有,有人戏称为“空心汤圆”。夏桐仁见到后,立即写了一封信给我:以后不要写这类的文章吧,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找你算账。这是他经受过多次政治运动后而养成的小心、谨慎以及过分的政治敏感,也体现老同志对一个后生的政治上的关怀。
(五)
夏桐仁的一生有一段误会的历史,也是历史的误会。
夏桐仁于1939年1月参加了中国共产党,这没有什么问题。问题出在1943年1月在盐城日本宪兵部被关押了10天。其详细经过在1949年、1956年干部审查时都作了交代,组织结论“属一般政治问题”。到了正处于文化大革命火热时期的1971年,扬州地区革委会发文:“作重大历史问题看待,撤销其专署文教处教研室主任职务”。夏桐仁申诉。1978年4月,仍然维持原批复结论。直到1983年12月,扬州市委发文“撤销原结论”。这年夏桐仁66岁。历史同夏桐仁开了个玩笑,这个玩笑让他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人的一生似乎很难预料。有时你所预想的认为是光明的、但充满艰难险阻的幸福的大道,但在一片光明中却暗藏着阴影与歹恶,有时是自身的责任,在时却是外来的干预。如果夏桐仁在清华大学读到毕业,他会成为受人尊重的知名教授;如果夏桐仁略去在盐城日本宪兵部的一节(完全有理由略去,因为他并没有叛党变节的言行),这是不成为问题的问题,更不是重大历史问题,他的战友G就是如此,后来官运亨通。夏桐仁出于对党组织的忠诚,他几次三番交代了那段历史,如果G为他证明那段历史的清白,夏桐仁就不会有什么“重大历史问题”了;但G并未当作“重大历史问题”向党组织交代,倘若为夏桐仁证明,岂不落得个“隐瞒重大历史问题、对党组织不忠诚”的罪名!果真如此,G的人生遭际大概不会比夏桐仁好。于是来个干脆不认帐,“不认识夏桐仁”。夏桐仁对于G的家庭住址、出身、外貌特征、个性等记得一清二楚,不可能记错。唯一能证明他那段历史清白的线索断了,他无可奈何。如果审查他历史的人统观当时的政治斗争背景,纵观夏桐仁个人历史表现,特别是建国后的一言一行 ,能够较早地作出一个客观的公正的评价和结论,夏桐仁还可以为国家、为人民做更多有益的事。可惜,对于干部的审查较长时间被极“左”路线所左右,其实就是将1943年夏桐仁在盐城的那段历史“作一般政治问题看待”,也有“左”的影子,那毕竟还是“政治问题”啊!较长时间审查干部时,对于政治历史问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宁可信其重,不可信其轻;宁可信其大,不可信其小。当今,法院在审理案件时,有的案件定罪证据不足,其判决原则是“宁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这是公正与正义的回归,人性本原的回归。
“如果”是一种假设、假想。在事情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多几种“如果”,就多几种选择,使事情成功的可能性就更大。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来讲什么“如果”、“如果”的,那只是多几种虚幻、虚妄。有的可当作教训记取,有的对人生无甚补益,徒然增加后悔而已。还是鲁迅的话说得好:有的事后悔莫及,既然“莫及”,也就不悔了。
2003年7月7日,夏桐仁因感冒并发其它疾病离我们而去。参加遗体告别的除亲属外,就是高邮中学、高邮师范的少数领导与他的学生共十几人,没有举行任何仪式,也没有什么悼词,一切都很低调。他面容安详,毫无病色,我肃然敬立,耳边似乎又响起他慷慨激昂讲述“一二·九”运动的声音……
夏桐仁的一生遭遇有不幸,但比起刘少奇、陈毅、贺龙等国家领导人的不幸来,他又是幸运的。他知道。他知足常乐。与他同时在1949年7月参加工作的同事在扬州办了离休手续,他没有办成;有人凭借权力评上高级职称,他却没有(后来按高级教师待遇发给退休金了),一度时期他心中难以平衡。他终于想通了,在给我的信中说:我什么事情也没做,拿那么多钱,心满意足了。在他八十岁生日时,给我的信写道:“回忆往事,无愧于自己,堪以告慰。”
比较产生病苦,比较也会产生快乐。
当一个人遇到不幸事而气恼、怨恨、愤懑时,忽然想起阿Q,有时还真的管用。
一个人谢世了,还有不少人想起他,说起他;他的遭际、他的精神、他的品质还会激励、影响、警示着后人。这是夏桐仁的一生给我们的教益和启迪。
怀念夏桐仁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