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6-29 00:00:00 作者:吉木 来源:今日高邮
汪老笔下的庵赵庄
1980年,汪曾祺以他的《受戒》开始了自己的文学“新生”,汪老在小说落款处留下一句话,“一九八零年八月十二日,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因为是“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所以人们在一派“伤痕文学”解冻的潮水中,忽然无比惊奇地发现,从政治的阴影中挣脱出来的现代汉语,原来还可以这样美丽、隽永。从纯粹文学的意义上来看,新时期文学所迸发出来的汹涌澎湃、铺天盖地的文学大潮,新时期文学所生出来的持续不断的语言反省,都源自那“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都源自那一次文学的“受戒”。
文艺界有一个普遍的认识,一个作家代表性的作品都会有自传性质,也就是有作家自身经历的影子。《受戒》也是这个样子的。1937年夏,日本人攻占了江阴,江北也在危急之中,被迫中断了学业的汪曾祺回到高邮,随着祖父、父亲到离高邮城稍远的一个名叫庵赵庄的村庄,在这个村里的小庵中躲避战火,一住就是半年。新时期汪曾祺复出文坛,在他所写的震动文坛的小说《受戒》里,回忆起了这个里下河腹地中的小村庄:
这个地方的地名有点怪,叫庵赵庄。赵,是因为庄上大都姓赵。叫做庄,可是人家住得很分散,这里两三家,那里两三家。一出门,远远可以看到,走起来得走一会,因为没有大路,都是弯弯曲曲的田埂。庵,是因为有一个庵。庵叫菩提庵,可是大家叫讹了,叫成荸荠庵。连庵里的和尚也这样叫。“宝刹何处?”——“荸荠庵。”庵本来是住尼姑的。“和尚庙”、“尼姑庵”嘛。可是荸荠庵住的是和尚。也许因为荸荠庵不大,大者为庙,小者为庵。
汪老写庵赵庄,看起来是聊聊几笔,但是这个村庄对于他而言是有恩的,不仅是因为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收容了他,更因为这个村庄的物事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回忆:桃源般的风景、质朴的农人、虔诚的和尚,还有纯洁的爱情。
菩提庵和慧园庵
《受戒》写的是菩提庵中小和尚和一个少女的爱情故事,僧与俗的爱情在那个年代还是“前卫”的,这使得这个小庵也显得很另类。汪曾祺所写的菩提庵是这样的:
荸荠庵的地势很好,在一片高地上。这一带就数这片地势高,当初建庵的人很会选地方。门前是一条河。门外是一片很大的打谷场。三面都是高大的柳树。山门里是一个穿堂。迎门供着弥勒佛。不知是哪一位名士撰写了一副对联: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颜一笑笑世间可笑之人。弥勒佛背后,是韦驮。过穿堂,是一个不小的天井,种着两棵白果树。天井两边各有三间厢房。走过天井,便是大殿,供着三世佛。佛像连龛才四尺来高。大殿东边是方丈,西边是库房。大殿东侧,有一个小小的六角门,白门绿字,刻着一副对联: 一花一世界,三藐三菩提。进门有一个狭长的天井,几块假山石,几盆花,有三间小房。
在庵赵庄避难期间,汪曾祺的弟弟汪海珊出生在这个小村庄里。汪海珊回忆说,他只知道自己出生的地方在原东墩乡政府所在地的东北上,可他从来没有去过。庵赵庄原先是自然村庄,与慧园庵东边的高林村合并后,形成了现在的开发区昌农村。原慧园庵拆毁后,在所在地上,曾建过农村供销社,后又改建小学校。1988年这所农村小学校被撤销,昌农村九组法号智隆的出家人赵久海领头买下这里的11间瓦房,得当地富户谢成忠、王庆松等资助,加上当地村民的集资,利用原有房屋改办成有庭有院的庵子,成为现在的“慧园庵”。
现在的慧园庵面南而居,门口一条大河,打谷场已不复存在,进得庙门便是一尊弥勒佛,过了穿堂就是天井,种着几棵银杏树(俗称白果树),地上种着些果蔬庄稼,大殿三间瓦屋,中间供奉佛像,西边是库房堆放杂物,东边是住持念经礼佛的地方。这里好像是几十年前的场景再现一样,和汪曾祺小说里所写的场景几无二致。
院子东大门有一功德碑上刻有“事由本庙乾隆3年建,毁于民国83年(系民国33年之误),重建于1988年”等字样。虽然历经风雨,几经变迁,现在的慧园庵仍保持着当年菩提庵的格局,这种场景让笔者觉得像是读那篇经典的《受戒》一样,让人觉得飘渺、唯美而永恒。
固守的智隆和尚
《受戒》里描写了庵赵庄一带出于生计“当和尚”的习俗,荸荠庵这神灵之地的人间烟火味和佛门弟子亦世俗凡人的生活场景,以及庵边小岛上一户农家男耕女织的生活,牵连写出庵里的小和尚明海和农家小姑娘英子的率真之爱,尤其庙里“受戒”和野渡“婚誓”的场面相映成趣。这样的生活好像不曾改变,仍然在里下河的生活里延续,只是汪老所写的爱情没有了,安静朴素的生活仍然在生生不息地流淌。
在一个细雨绵绵的下午,笔者见到了慧园庵现任住持智隆和尚赵久海。他一直在慧园庵里生活,以出去做法事维持生计,平时在家种些田地,自给粮食蔬菜,日子过得平淡而轻松。他出家前生有一儿一女,儿子和女婿都和他学经,平日靠做法事营生。他在一本《梦故乡》的书里读到了《受戒》这篇文章,文章里所写的场景和他小时候所了解的寺庙很相似,他一直就恍惚觉得这是作家笔下所写的寺庙,直到去年一帮记者来采访他,他才坚信不疑。
赵久海告诉笔者,他1933年出生在这个小村庄,少时读过几年诗书,54岁开始学经文,1988年开始在当地做佛事。1998年7月在甘肃省甘谷县大象山永明寺受戒。1998年12月底买下当时作为闲置校舍的这五间旧瓦屋,自费数万元对房屋进行了修缮,填埋了天井里的大水塘,花费了近万元挑了1100多立方米的土,修葺成了现在的慧园庵,成为民政部门注册的佛经场所。
为了让寺庙更加完善,他曾8下江南请回大佛5尊。在这个过程中,高邮居士赞助了1400元功德款,当地人王庆松捐助2000元,谢成忠捐助了15000青砖,其余的6万余元都是自己平日积蓄。
现年77岁的赵久海告诉记者,他一生信奉佛教,家庭俗世也没有什么奢求了,惟一的愿望就是能得善款修复这座寺庙。一来是对自己信仰的一个圆满,另外就是这座寺庙与名家汪曾祺有不解之缘,他也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把这个经典中的地方留下来,让后人在怀念前人的时候有一个现实的参照和寄托。
谁来延续汪老的梦
赵久海说,《受戒》里的小和尚明海的真实名字其实叫龙海,80多岁了,又叫“四和尚”,但大多数人并不清楚小英子的事情。据汪研学者考证,《受戒》中小英子的生活原型大英子姓王,家住高邮北乡庵赵庄,即现在的昌农村。1938年夏天,汪曾祺随同家里人到庵赵庄躲兵荒,汪曾祺的后母任氏生下了弟弟海珊。因无人带,汪曾祺的姑母找到佃户大英子家,将18岁的大英子“请”到了汪家专门带海珊。大英子年轻貌美,做起事来地道、勤快。从1938年7月到1939年6月汪曾祺外出求学,他与大英子的交往接触,在他们内心深处都留下了美好的回忆。大英子收到并珍藏汪曾祺少年时期的一张照片,直到晚年。
1993年,汪曾祺的妹婿金家渝去京向他谈到照片的事,汪曾祺惊诧地问还有这回事?夫人施松卿说,“在高邮时为什么不说呢?那我们再去高邮时一定去看看她,真难为她还记住这个老头儿。”汪曾祺似乎若有所思地说,“那也好。”大英子早汪曾祺一年多离世,金家渝为此事写信告诉汪曾祺,汪老接到信后立即给金家渝打电话,他说,“她去世了,我知道了,人老了。”
汪老的这一个梦是美丽的,已经成文学中的经典。然而多年后的今天,承载这个梦的小庙已经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无力承担太多的往事和回忆。临走前,赵久海告诉笔者,他从今年起准备不再做佛事了,他准备在自己的有生之后凭着自己的气力外去化缘,能求得有缘的善人募得善款,重建慧园庵,把这个地方留住。
为了一个梦,为了自己的信仰固守在这个小庙里,赵久海的执着让我们感动。我们也相信,凭着他的虔诚和执着,他一定能够遇到有缘人,重修这座庙宇,为汪老也为文学守护住一个美丽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