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5-24 00:00:00 作者:施成华 来源:今日高邮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家搬入新公房,院门底铺着白色条石,凿有“汪家大院”四字。我家院东便是汪家大巷,巷口冲着热闹的大淖河码头。河水南来遇码头流向月塘,途经科甲巷,那里就是汪家大院,是汪曾祺儿时生活的处所。
新公房两进,前后通道分中而贯,每进左右各两户,院西北角有两间旧大屋是汪竹生家。公房后也有几户旧房,最东北处是汪连生家,后来闭了后门从汪家大巷进出便自成一体。从院大门进出的约十七八户人家。院内树木众多,汪连生后门处有花椒、樱桃、枇杷等树木,曾是我们解馋、捉迷藏的好去处。
第一排公房屋前长有一棵高大的桂花树,金秋季节整个院落都是浓郁的香气。院墙外有一棵不知名的老树,秋季结籽六角,我们称之为“金刚脐”树。二进的院落还有一口围有井栏的老井,更有松柏、银杏、楝树多株。楝果成了我们弹弓取之不竭的子弹。一旦有大人叫骂,鸟散状的我们稍后必在汪连生家后门处重新集结,因为那里人迹罕至,草木丛生。
我们成群结伙地嬉戏,到1974戛然而止,因为汪竹生家的西山墙边猪圈出现了一条反动标语。附近学校很多孩子给公安留了笔迹。因为此事搞得汪竹生家很不自在,时常有人去案发地察看议论。最终案子破了,与本院孩子无关。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只能各自在家看树上飞鸟,听墙根虫鸣了。
当时汪家大院,也算高档小区了,围墙分上下两截,下为红砖斗墙,上为青瓦拼花,这种花瓦墙透风透光。木制院门,高大厚重,由一位徐姓老奶奶义务掌管开合。徐奶奶满脸麻子,但人前身后从没人叫她麻脸。邻里间磨擦大都由她调和,孩子们也很怕她。一次她对汪家三子喊:别疯了,回家帮大人做点事,不知大人的甘苦!她对汪家的事,似乎有点上心。
院东的大巷,因有人挑水经过整天湿漉漉的。很多人以为汪水的原故,才叫汪家大巷的,殊不知巷东的城镇造纸坊就是在汪家大嗣堂基础上改建的。每到晴天,纸坊都有架子车载着湿纸出来,用棕刷将它刷在墙上晒干,我们称之为刷大字报。久而久之,围墙上豆腐干样的印迹,就成了大院一道独特风景。
大院向南二百米处的管家奶奶,每早要从家门口扫地到汪家大院前,她因出身地主家庭,成份不好,被定了个“四类分子”,不能乱说乱动。徐奶奶心好,见了常说:“你先回吧,剩下的一会我来扫。”后来我才明白,徐奶奶在院里为何举足轻重,因为居委会都是找她了解院里各家情况的。比如谁家孩子该下放了,谁家孩子患了什么传染病了,等等。我觉得她对汪家特 上心,除了人多负担重外,还存在着某种隐隐约约的担心。
总之,汪家大院平安地走过了七十年代,大家常常想起她。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天,汪家三子对我说:“北京的小爷回邮了,昨晚请全家在‘一招’吃了一顿。”又过一段时间他问我会写文章吗,他小爷给家里来信,让几个孩子好好读书,如亲朋好友有好文章也可寄他看看。至此我才知道他小爷就是大作家汪曾祺。另外又知小三爸妈不让孩子按辈称谓,而称汪曾祺为小爷,以示敬重。
我读高一时,班主任是教英语的印寿英,巧的是她也是同校老师汪连生的夫人,更是我家邻居。那时我常去她家请教作业。
岁月如梭,如今的汪家大院己翻建成一幢幢楼宇的汪家小区,名字沿用了“汪家”二字。今年看望印老师,见堂中挂有一幅汪曾祺题字。89岁的印老师饶有兴趣聊起往事
原来,汪曾祺的 父汪嘉勋与汪连生父亲汪道谷为族中兄弟,人称四老太爷。汪连生与汪竹生为亲兄弟,皆长汪曾祺一辈,汪故称二位为小爷。印老师说,非常时期兄弟二人与汪曾祺时有书信住来。印老师还说汪曾祺的记性很好,记得老院有棵结六角种子的树,说品种稀有,但至今也搞不清它的名字。
我听了心中一惊,以此可见汪曾祺是非常爱草木的,对一个树名,又表现出如此的严谨与慎重。
1981年9月汪曾祺拜望小爷汪连升,提及老院前的臭河边,说那不是铁拐李洗腿洗臭的,实是河边豆腐坊流出的豆渣子沤出的味,“不信细嗅,臭尾后还带点豆香”,说得满屋人哈哈大笑。
汪老得知两房小爷子女皆已成才十分高兴。特 是汪连生两个儿子都子承父业授书育人且有所建树,汪老竖起拇指赞道:不愧书香门第。
临行前汪老为汪连生留下了墨宝。
汪连生先生2015年以92岁高龄辞世,他能享有盛名于世的晚辈汪曾祺如此敬重,应该是去而无憾了。汪竹生先生仍健在,正享受着子孙满堂的幸福生活。
汪曾祺就是这样一位游子,挂念族人及其一座庭院,他淡泊不失博爱,幽默不失睿智,亦如他的墨宝,不肯留下日期,示意后人他的挂念既悠远又让人触手可及,亦如新书。
汪曾祺的一生,见证了汪家老庭院到汪家大院再到汪家小区的演变历程。那对慈详的双目,永远流露着挂念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