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1-15 00:00:00 作者:陈其昌 来源:今日高邮
十月邮城,金风送爽。汪曾祺第一次回乡(1981年10月10日至11月16日)后,走访拜望、亲友聚会、乡邻把晤、座谈讲课,接二连三,忙得汪曾祺应接不暇。继在高邮师范、高邮中学讲课和拜望母校老师后,十月十四日下午汪曾祺又在百花书场举办讲座,闻讯者纷至沓来。那是一次没有特意组织的活动,书场门口,有一块由单位美工、汪迷姜玉林制的戗牌,告知其事,“欢迎大家光临”。
讲座是下午两点多开始的。时在文化馆工作、现市文联副主席朱崇平摄下了一张汪曾祺讲话的照片,那是汪曾祺与乡亲晤面的第一张黑白照片,也是未曾在邮城面世的照片。你瞧,他那一双明眸、一头黑发,皮肤白皙(他小时候被称为小黑子,此时并不黑),有一些抬头纹,做着手势与大家像是拉家常。他的背后墙上是王尔聪画的国画《牡丹图》。这次讲座没有县级领导人到场,由一位机关干部作了个开场白,汪曾祺(以下称汪老)就娓娓道来,喝茶抽烟,谈文说艺,潇洒自如。
据笔者与几位同道回忆,汪老主要讲的是文学创作与生活的关系、文学语言、读书与创作,对有些人作品评论,也介绍他写过的一些作品。他说,没有生活,怎么创作。他介绍自改编的《沙家浜》走红了以后,常接到“遵命创作”的任务。有一次,江青一伙组织他和其他编剧到内蒙“深入体验生活”,要写一部“草原游击队”剧本,结果告吹。尽管他们走访千里,夜宿蒙古包,“挖掘”素材,可是草原上根本没有游击队,因为日本鬼子也不进去,那么游击谁呢,总不能杜撰吧!他说,有了生活,也要思考、分析、提炼,塑造人物时注重个性化、生活化。他谈到有些农村干部时用了“小分头”三个字,我们听了一怔。他解释到,“小”字是指党员、“分”是指贫下中农出身、“头”是当头儿的。大多数农村党员干部是好的,但也有一些干部颐指气使,指东划西,那就不好了。要写,就要写出他们的作风、性格、气质,不能千人一面。
汪老鼓励我们多读书,当代的、古典的作品都要读,并把作品的精髓内化为自己的语言。社会这部大书也要读,他谈到巧云的美和大淖的秀,是如何构思《大淖记事》这篇作品的(未展开说)。他谈语言,句子要短、要精炼,点到即可,让读者想象去。他说,小时候就看到理发店的对子:“虽是毫厘手艺,却是顶上生意”“进店乌纱宰相,出门白面书生”;谈到北门大街修配钥匙的,常挂一个牌子,上书“立等可取”,一下子就抓住了顾客心理,做活了他们的生意。
汪老也评价外地和高邮一些人和作品,他说有人写诗,写“浪像旗子一样翻卷”,有气势,使人想起古诗“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这诗句就内化得不错。他说高邮人看见有人长得漂亮,或者夸好,常说“不丑”,概括得精炼。他又说,他身后这幅画就画得 “不丑”。几天以后,有人告诉他是亲戚家王尔聪画的。
这次讲座是敞门入场,进出自由。两个多小时的讲座无一人提前离场。后来成为著名文艺评论家的王干从女友处得知消息,早上六点动身,又是坐船,又是乘车,特地赶至百花书场聆听讲座。其讲座文学味、乡情味特浓,气氛极佳。汪老讲完以后,又被一批青年人围住,请汪老签名,继续请教问题。诚然,这次讲座并未形成轰动效应,但是撒下了文学种子,也点燃了创作激情的火焰,有一批人从这里走向全国。笔者以为,这次汪老谈文说艺,后面是省略号,此后多日,汪老如此创作谈一直在延续。
十月十八日晚,汪老到被他戏称为“双料女婿”的赵怀义(汪老两个妹妹晓纹、锦纹先后嫁给赵)家吃酒,就是又一种形式的创作谈。刚要进大门,汪老就问他的大外甥赵京育:“你们家西边是不是有一个李家?”赵京育说有。汪老说“李家大门上有一副对联‘登龙门第高东汉,射虎人家继北平’你可见过?”赵京育摇摇头,更不知其意。事后赵京育查了资料,才知道这对联的含义,还用了典故,上联说的是东汉李膺,以声名自高,倘若有士被其接纳,则为登龙门。下联说的西汉李广,曾任北平太守,有射虎的故事。赵京育为此十分佩服汪老自小聪颖、记忆超群、学养丰富,一个上小学的少年每天从此门前过,几十年依然记忆犹新。这门前的问话便成了酒席桌上把盏说文的序曲。
那天聚会,赵家把亲戚王尔聪特意请到酒席现场,也就有了著名作家和小城知名人士的对话。
于是,汪老和小他二十多岁的当代书画名家王尔聪就有了一段鲜为人知的切磋书画技艺的交往轶事。
汪老第一次回高邮,亲友请他到当时的茶馆“实验菜馆”吃茶,无意中他看到茶馆墙上挂的几幅齐白石花鸟画,他一边喝茶一边看画,颇为欣赏,赞叹之余不禁询问:这几幅齐白石的画是谁画的?亲戚告诉汪老,是王尔聪画的。汪老特惊讶,说:“我到过全国很多地方,还没有看到过画得这么乱真,我要见见这个王尔聪。”十八日聚会当天,汪老先到了,坐在赵家的小房间里喝茶。王尔聪来了,亲戚们连忙介绍,汪老起身说“你年轻有为,看到你的作品了”,便拉着王尔聪(汪老与其是平辈)的手一齐坐上席。席间,汪老说:“听他们讲,你父亲捷三老的字也写得很好。”王尔聪告诉他:“父亲的字得到了草圣林散之先生的高度评价。”汪老说:“有家学熏陶,能画得这么好是有渊源的。”汪老向王尔聪谈了他的许多文学作品,也谈了著名画家王陶民的逸事,汪老和王尔聪因画而相识相知。汪老回北京前,王尔聪听说汪老爱酒,就带上两瓶上好的洋河酒到汪老住的老家去看汪老。一进房间,看到汪老正在画菊花,汪老看到王尔聪连忙停下手中的笔戏言,“在你面前,我是班门弄斧、班门弄斧”。王尔聪连忙说:“汪老你折煞晚生了”。接着询问王尔聪的近况,王尔聪告诉汪老,自己正在为县政府创作“高邮八景”。汪老说:“高邮八景要画,更要走出去看名山大川。要搞创作,尤其书画创作、临摹临帖很重要,但一定要有自己的作品。开始可以画点小品,能画大幅固然很好,在此基础上逐步增加自己的东西,到了一定程度,就有自己的面目,自己的风格,那就是真正的创作。”后来王尔聪铭记汪老的教诲,既走从临摹到创作的路,又到三峡、敦煌、黄山、泰山、桂林、长白山、镜泊湖等名山大川写生。写生途中曾写信给汪老,谈见闻及心得体会,汪老很欣慰,复信总是支持与鼓励,夸奖王尔聪路走对了。
那次回邮,亲戚们请汪老在“五柳园”饭店吃饭,在店堂里看到王尔聪写的一幅行草书诗词作品,汪老让家人读这幅字的内容,他们读不全。汪老对他们说:“王尔聪都能写得这么好了,你们读都读不下来,以后要好好学学。”在汪老心中王尔聪是个有才的人。
汪老在北京还经常向在高邮的亲戚询问王尔聪的近况。当汪老的妹夫金家渝告诉他,王尔聪已在南京师范大学学习时,汪老高兴得说:“应该的,应该的”。后来王尔聪又先后在江苏省国画院、南京艺术学院、武汉大学委托南艺代培的硕士研究生班学习。但不管在哪里,在王尔聪的谈吐中总忘不了与汪老交往的点点滴滴,忘不了汪老的关心,鼓励。
汪老第一次回乡,和王尔聪多次晤面,两人不时地切磋书画之道。谈北京的画家黄永玉,谈南京的画家陈大羽,谈他们是怎么创作的,谈书画家对王尔聪作品的评价。谈如何评论字画,如何传承创新,谈古代一些大家高深的笔墨技法,汪老都非常感兴趣。几年以后,当汪老得知王尔聪正在师从南京艺术学院博士生导师陈大羽教授时,汪老还向王尔聪询问陈大羽老师的笔墨技巧,如何用笔用墨,着色的顺序,如何掌握水分、时间等一些具体的艺术实践过程中的问题,体现了一位文学大师对书画艺术的酷爱,也体现了前辈对晚生的关爱和期望。汪老第一次回乡谈文说艺,看似平常却奇崛,他的见地教诲都衍化为偌大的惊叹,永远存储在王尔聪、赵京育和乡亲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