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4-28 20:53:28 作者:□ 陈其昌 来源:今日高邮
汪曾祺在作品《三圣庵》和《受戒》中,提到过两个和尚:指南与铁桥。其实这两个人物不是虚构杜撰的,而是真实存在的。最近,我走访汪老笔下人物原型和翻阅珍藏本《梦故乡》时,发现人们对指南和尚多有称赞,肯定他道行高深、戒行严苦、淡泊人生,而对铁桥和尚褒贬不一。现就已掌握的资料对指南和铁桥作点议论。对指南则认同人们的肯定,对铁桥则是一句话:汉奸和尚,该毙。
指南是一位高僧,俗姓刘,祖籍高邮,是市委宣传部原部长刘金鳌叔曾祖父,生卒年月不详,笔名为浑然子,又名可樵,亦自称浑然道人。年青时,指南去江西庐山名刹东林寺受戒,此后云游各方,沿途拜谒名寺高僧,求知问学。抗战前,时值中年的他,回到高邮,在高邮第一名刹善因寺任住持。因我舅爹爹家与善因寺近在咫尺,我到那里玩过,只觉得十分宏伟壮观。庙内外林木森森,浓荫蔽日,夏天进林子玩,怎么疯也不会出汗。至于汪曾祺笔下明子受戒,我未见过,只听说受戒时有几百人吃饭,都用箩装,是用铁锨装的饭,吃完一箩又一箩,可见旧时代信佛的人很多。当然,这些事不需要住持指南大师操劳,只须管事的大和尚处理。指南和尚住持善因寺期间,是该寺(原为地藏庵,因乾隆皇帝赐名而名播远近)得名以来辉煌的时期,源自于指南和尚对佛教的虔诚信仰、处事依规遵戒,从不做越轨之事,深得比丘、比丘尼及善男善女的拥戴。
按照汪老写的《三圣庵》记述,指南和尚因烧掉两指被称为八指头陀。据刘金鳌姑母说,应为九指头陀,只烧坏左手一食指。从汪老被其祖父汪铭甫带到三圣庵走动看,指南该是抗战前“退居”于三圣庵。
三圣庵,十多年前我去过,位于草巷口巷尾,东面就是大淖。庵不大,院门朝西,正屋朝南,小三间,隔着上锁的门朝里望,仍供着纸画的菩萨,亦有香炉,平常由大淖河边的一位妇女管理。上世纪30年代,汪老为何被祖父带到三圣庵,汪老在文中说的只是其中之一。指南岁数比汪老的祖父大,两人有共同语言,汪老的祖父信仰佛儒道,亦爱看古籍和新文学期刊,指南和尚亦称道人,在这方面沟通、交流很自然。汪铭甫带孙子去此庵,既有玩的成分,又有让其受熏陶的意味,在汪老日后的作品中都有体现。
一位垂垂老矣的和尚几乎与世隔绝。我的亲家李鸿文曾住此庵附近,见过指南,个略高、形奇古、身瘦弱,靠退居后拥有的几亩薄田度日。他还说,指南对周边邻居十分谦和,有些人送他一些菜蔬,他并不拒收,只是合十道“善哉善哉”。其时,草巷口巷尾一带多为穷人,“养女莫嫁土城头(指草巷口至阴城一带),日做瘫子(打芦席)夜做牛”,即便如此,大家依然关注着一位道行高深的和尚,直到他80多岁无病圆寂。
指南和尚还擅长书法、绘画,尤其他画的兰竹,颇见功力,我家中珍藏了几幅。听我父亲说过,这是指南和尚送给我曾祖荣华或堂曾祖荣斋的。原先我家有三四十幅,均为册页,后被损毁了多幅,现只存几幅。10多年前,曾有收古董的上门要买,出价一页一千元,我未曾脱手。经查万年历,指南的书画多为壬寅年即1902年(光绪28年)所作。
对于书画,我是门外汉。为解指南书画其意,特地向姜海宽先生请教。指南为荣斋写的跋,这是一篇倡导读书尤其是精读之重要的短跋:“今人务多而不精,近似荣冶道费数千金,聚天下奇书,家虽有国色之姝,然好色不如好书也。时壬寅初夏/荣斋高兄大人正。”此跋为行夹草,字体敦厚,笔墨雅致,在一张不大的圆形绢上书就而成,姜君说,此绢书已逾百年,不可多得。我亦向花卉画家王先生请教。他说,指南之画竹有浓有淡,有远有近,有密有疏,有动有静,题词与画相辉映,画意与题意相宜的意境,和风吹竹摇动况味,有的题词直白,有的雅致,有的引诗。《如仁风膏雨》则是引用的白居易诗句“仁风膏雨去随轮,胜境欢游到逐声”,就是用和风、膏雨、青竹引向令人向往的去处。
指南和尚画的兰花,也有清代画派印记,或兰花勃发丛生,或飘逸自如,或单株蟹爪兰怒放,或多处兰花盛开,其中《伴我三春消永昼/垂帘一月不烧香》浓淡有致、笔墨简洁。该画署名浑然子可樵、注明壬寅端阳前三日,可知也是清末作品。
汪老笔下的铁桥和石桥是一个人,即指南和尚的徒弟。他们都是和尚,都擅长书法、绘画,可是他们走的不是一条路。指南和尚是位戒行严格的苦行僧,一辈子受信徒尊重与爱戴;铁桥则不守教规、沉湎女色。抗战期间,铁桥任伪佛教会会长,卖国求荣,作为汉奸、特务,于1946年5月14日晚8时后在东门外被政府依法枪决。有人说,铁桥伏法前,曾有人跪地求情,据相关人士回忆,当时执行命令下达之时,人们已经入梦,谁来求情,谁敢求情?
诚然,铁桥出家于善因寺后,云游江南,亦擅长书画,颇有名气。汪老在《铁桥》一文中肯定铁桥的字学吴昌硕,很有功夫。说铁桥的画师法任伯年,“但比任伯年放得开”,我以为未必如此。我在吕居荣画家处见过铁桥的字画,他说,任伯年的画焕发着勃勃生机,用笔自由潇洒,用色新鲜雅丽,画面洋溢着欢快气氛,铁桥没法与任伯年比。他还说,倘若再“放得开”,那会是什么样子,这只能请教高手。我也认同,抑或我们少见多怪。
汪老认为铁桥除了是大地主,“还有没有其他罪恶,我就不知道了”,这个问题汪老的表弟杨汝栩早就撰文回答了。铁桥在日本鬼子面前卖国求荣,一种奴才相。杨汝栩在文中写道:“铁桥毫无民族气节。常坐专用的黄包车,与日本占领军司令一同招摇过市……每逢日本人在南洋打了胜仗总要开庆祝大会,每次铁桥总要登台表演,为日军的辉煌胜利大唱赞歌。”铁桥表演已成了一个模式,先向“太君”行九十度鞠躬礼,然后对台下将光头从左向右划一个弧线,拖长声音道“诸——位——啊”,其小丑式的表演,惹得日本主子和汉奸忍俊不止,而铁桥颇为得意。汝栩说得好:“善因寺很美,但一想到铁桥,不禁又有一点扫兴的感觉。”其实,对于指南与铁桥,汪老说得也对:“和尚有各式各样的和尚,正如人有各式各样的人。”汪老长期离乡后对高邮的情况知之不多,我们不能苛求,铁桥该杀,那是他罪有应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