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过半，我回兴化老家小憩，《泰州晚报》主编翟明邀请我参加他们副刊《坡子街》作者团，8月20日去高邮参观汪曾祺纪念馆，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扬州读书两年，凳子都没坐热，就匆匆毕业，回到乡下。扬州的万般美好，都化作怅惘与畅想。浓缩了扬州文化精髓的高邮，在我这里，只留下从兴化坐车去扬州的走马观花式的印象，从没有正式停留过一天乃至一宿。充满记忆的，只有秦邮董糖的甜腻、双黄蛋的香醇，还有秦观诗词的精致与忧伤、汪老散文的自然与清新。

1996年扬泰分离，行政上的区隔，让人自然而生疏远之意，更让我思念扬州的春风秋月。

这次《泰州晚报》相邀，可谓大慰平生，必须去。

8月20日，我们来到汪曾祺纪念馆，高邮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潘建奇早就在那里等候。

汪曾祺，我一向都称呼他为“汪老”。我认为他与金庸，是当代最有古典气质的两位作家。所以在上世纪90年代，我读完了他们还有运河北端刘绍棠的几乎所有著作。但汪老身上的里下河气质，对我而言具有独一无二的亲和力，他后来身上附带了许多京派气质，这看起来似乎很高大上。

汪老的高邮情结乃至里下河记忆是根深蒂固举世闻名的，这在世界级作家中是一种典型，高邮因此也成为当代古典审美的一处标签。他的《受戒》《大淖记事》《我的家》《我的家乡》《我的父亲》等众多作品，他对里下河风情的记忆、对扬州美食的热爱，无不体现出这种感情。我认为，汪老与高邮，所代表的中国式的士大夫气质，在当代文坛，无出其右，而不是简单的“新文学”或者“乡土文学”两个词汇可以涵盖的。

汪曾祺纪念馆，在汪老的故居附近改建而成，堪称风水宝地，建筑面积达到3000多平方米，规模宏大，当代少有。里面罗列了珍贵的手迹、书稿、信函，还有许多名人的题字，比如莫言、铁凝、贾平凹，还有我们熟悉的，也是汪老最亲近的忘年交“干老”王干的大幅画像。

名人再多，名声再大，也比不上汪老的机灵与贴心。他一句话“有些人讲自己，就像在讲故事;有些人讲故事，就像在讲自己”，秒杀了众多留言。

汪氏的来源多为徽州，因为徽商对苏州扬州建设的深入而植根江苏，成为望族。汪老是中医世家，有技艺有学养有德性。相比之下，汪老从事文学，却是走了偏门，只不过他将这种偏门演绎到极致。

这是时间的维度。从空间上说，汪老走遍世界，特别是从扬州到北京，这是大运河的路线。多年以后，王干也从扬州到南京再到北京，这是有浓郁传承的文化之旅。

2015年我在云南学习，跟一群大学教师散步经过翠湖时，我得意地对他们说，昆明也离不开江苏人，尤其是当过云贵总督的大学者阮元，他是仪征人，还有汪老，没有他，云南作为旅游胜地的人气就没这么旺。

最让我感到遗憾的，是汪老晚年回老家太少，频率低，时间短。所以他的“高邮梦”，更多是纸面上的烟云。

汪曾祺纪念馆里，还有开阔而开放的读书区，许多小孩子在那里安静地读书。崇文好学的精神在稳定传承。

我们在休息室稍息座谈。在座的人都说，作为一个县级市，高邮的文化资源整合与开发，在全国都可以作为典型。不过今天时间紧阳光猛，都用于学习汪老了，明天多点安排，待会去看高邮湖。

说话的间隙，工作人员给我们带来高邮王二烧饼还有蒲包肉。我不用水就吞下一只烧饼，还有一袋子蒲包肉，那是真香。或许是饿了，或许是久违的里下河风味。在当代文宗汪老的纪念馆里品尝高邮风味小吃，不亦乐乎?我的胃口超好，再吃两个烧饼都没问题。

出了汪曾祺纪念馆，我们参观高邮王氏纪念馆。二王，王念孙王引之父子，乾嘉考据的中坚，训诂学宗师，我在扬州读书时就知道他们父子，也读过他们不少著作。于今而言，训诂学算是绝学，但来了后才知道，他们是世家，几代为官，家风清正，家学渊源，而且官声良好，是很好的教育题材。

然后我们来到高邮湖畔。这是运河沿线最大的淡水湖之一，巅峰时期接近800平方公里，现在缩水了，还有一半。我开玩笑说，以前这里肯定有水盗。

夕阳西下，晚霞如火，运河如带，大湖如海，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渔歌问答，游人如织，直是人间仙境，当真胸怀大畅。湖畔有一处开阔的休闲中心，我们进去喝咖啡，有一些年轻人写生与拍婚纱照。看得出这里是网红景点。

一晚将息。第二天起来，个个精神抖擞。我们吃完特色鲜明、内容丰富的高邮早茶，开始半天的高邮访古。

早茶馆旁边的高邮州署，门脸古色古香，引人入胜。

高邮抗日战争最后一役纪念馆，内容比较丰富，印象深刻的是门口两尊石狮，表情呆萌。

然后来到盂城驿。这是高邮最有底蕴的一处景区。修旧如旧的驿站，规模宏深，里面有客舍、厨房、花园。明清的驿丞虽然只是从九品，权力不小，而且服务无数的行旅之人，只要稍具眼力，不难获得锦绣前程。

一进门我就看到一幅京杭大运河的地图，从北京到南京几十处驿站，盂城驿赫然在目。旁边有一首诗《水驿捷要歌》，作者是明代的程春宇：

试问南京至北京，水程经过几州程。

皇华四十有六出，途远三千三百零。

从此龙江大江下，龙潭送过仪真坝。

广陵邵伯达盂城，界首安平近淮阴。

……

送一编歌记驿名，行人识此无差误。

可以说，这首诗是标准的“导航”。但我看到，如获至宝，立马拍了下来。同行的朋友赞叹说，你这叫识货。

从隋唐滥觞，到明清光大，高邮是大运河上一颗璀璨的明珠。而大运河，是中国乃至世界最伟大的工程之一，它是华夏文明的纽带、帝国财富的命脉，这里垄断了天量的权力，集中了巨额的财富，还承载了无数英雄豪杰、达官巨贾、贩夫走卒的悲欢离合。

有人说大运河与丝绸之路是交叉的关系，大运河汇通南北，丝绸之路连接东西。对此我有不同意见，大运河固然与以长安为起点的陆上丝绸之路互相补充，而海上丝绸之路的枢纽，比如明州就是现在的宁波、比如扬州，还有山东的蓬莱就是烟台，都离不开大运河的支持。大运河通江达海，堪称“一带一路”全球网络的核心纽带，它的历史价值与现实价值，都有待全面而深入地发掘。

一个龙场驿，因为见证了王阳明的得道，举世闻名。大运河上，类似的故事只会更多。当我们看到盂城驿的导游非常投入地讲解时，总觉得充满遗珠之憾。我们觉得，这里应该有高水准的专业学者，比如高校教师、地方政协文史委专家进行专题分享，乃至以读书会与直播的形式，梳理故事，或者是《话说运河》的深入版，或者是“三言二拍”式的故事大观。

盂城驿附近是高邮集邮家博物馆。在中国文明史上，高邮作为运河名城，充当了客流与物流枢纽。邮政事业经历了百年辉煌，现在进入历史，但高邮文化中的服务精神值得纪念与传承。

转过盂城驿，居然就是名闻遐迩的南门大街。这条历史悠久的商业街，长度只有数百米，它与高邮作为水陆码头的命运同步，休戚相关。如今作为一个游览点，建设得十分精致，但生机略显不足。

最后一站是文游台。这里的主题是秦少游。可以说他是汪老的古典版本。少游是“苏门四学士”之一，说到他，自然离不开苏东坡，事实上东坡也与高邮有不少故事。

东坡近豪放，少游近婉约。这位以美髯闻名的男子，是个多情种子。东坡一生坎坷，作为他的迷弟，秦少游也少不了宦海浮沉，甚至因为他的柔弱多情，罹患了严重的抑郁症。比东坡小10多岁的他，还早于东坡两年辞世。这也是北宋文坛的一大憾事。

在景区最高的楼台里，我们见到了一幅瓷板国画，是范曾所作，内容是东坡、少游、孙觉、王巩四人游春。画中的东坡面颊肥胖，气势跋扈，分明是范曾本尊，令人无语。

于我而言，诸多景点，印象最深的，风光是大运河、高邮湖，人文是盂城驿与南门大街。可看的极多，美不胜收，但可品的，可体验的，似乎还有待发掘。这里文学的气质是极充分的，但属于历史、文化乃至产业层面的梳理、创造与展示，还大有空间。当然，我们在一天之中，看到这么多精华，已经是喜出望外了。

这一行，大家还有一个不约而同的遗憾，就是匆匆行路时，几次远远望见运河河心洲上有座神韵非凡的庙宇，后来知道，这是镇国寺，唐骨明风，被称为“运河佛城”。大家心生向往，但无从瞻拜，不由得猛拍大腿大叫遗憾。

高邮这样一座伟大的城市，只来一次，只住一晚，那是万万不够的。

作者简介：刘根勤博士

资深媒体人、学者、作家。

中山大学中国古典文献学博士、历史学博士后、副教授、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访问学者、广东省青年社会科学工作者协会副会长、广东省国学学会学术委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广州市从化区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