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2-26 18:32:43 作者:□ 贾怀景 来源:今日高邮
上了年纪的高邮人都知道,“高邮城内曾有座‘天官府’”。这是《扬州晚报》记者采访原高邮日报社总编辑姚永明、高邮文史专家肖维琪先生后,所撰写文章的题目。那么,“天官府”究竟长什么样?它又有哪些文物和传奇故事呢?
“天官府”的得名
“天官府”的称号,源于一块“天官第”的牌匾。“天官府”的大体方位,在“高邮州署”斜对面,原“实验菜馆”正对门。牌匾悬挂于贾府大院北大门正上方,时间长达两个多世纪。
“天官”是什么官?查遍典籍,历朝历代并没有这种官名,它是古代星相学的一个术语,后来泛指天子钦赐的高官。根据史料,高邮贾氏一世祖贾思中系河北怀柔即今北京怀柔区人,明洪熙年间来高邮做武官,军职“高邮卫佥事”,其后代枝繁叶茂,官越做越大,并由武官转型文官。明清两朝,贾氏8人任武官、30多人任文官。其中3人中举、3人探花及第、21人中进士。那么“贾天官”指的谁呢?他就是贾氏第12代贾国维,字奠坤,号千仞。他是康熙丙戌探花,历任“上书房行走”、“内廷供奉”、翰林院编修,是《康熙字典》《佩文韵府》主编之一,曾三次陪同康熙皇帝下江南。这样的一位学者型京官,他的母在家乡被接见、加封、赏赐,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苏北县城,已经是大事了。在高邮人心目中,贾国维是天子面前的高官,“天官府”的名称也就不胫而走,世代相传了。这块匾一直悬挂到新中国建立以后。我的两位兄长上世纪五十年代在高邮中学读书,每天都从匾前经过,他们曾多次向我描述过。
“天官府”的四门
高邮贾氏四百多年前来到此地,捷足先登,占据了县城最好的地段:北临府前街,南到玉带河,东起贾家巷,西至菊花巷。这样一个四边形,估摸有一万平方米。“天官府”的四门都很考究,尤其是北大门,雕花门楼,门前立一对精雕细刻的汉白玉石鼓,门厅面积足有四十多平方米。穿过门厅,眼前矗立一堵影壁。门厅正面上方和两边墙上高悬着“天官第”“戏彩堂”“探花及第”“进士”“亚魁”等牌匾,有的白底黑字,有的红底金字,光彩夺目。用现代的话说,这里是一个家族的荣誉陈列室。
不要小看这些牌匾,历朝历代,无论官员还是百姓,对它都是奉若神明,肃然起敬。为了搜集家族史料,我曾采访了贾权,他是贾氏第20代后人,已90多岁,获国家颁发的“抗战老兵勋章”。他在“天官府”大院长大,一直到参军前,每天都从北大门出入,曾亲眼目睹伪政府县长王宜仲每天到县政府上班都要向“天官第”行注目礼,从不敢怠慢。由此,可以推想,王宜仲的前任也应一个个行礼如是。
“天官第”匾最终去了哪?上世纪五十年代,城里实行“房改”,住在北大门门厅旁的贾氏族长贾其庭家的一部分房屋被没收。搬来的新住户,嫌地面潮湿,需要铺地板,于是这些牌匾便派上了用场。昔日高高在上,尊荣无比,一朝踏在脚下,斯文扫地。1987年,贾府老宅被县政府公布为县级文保单位,文管会的人员普查文物,追寻牌匾下落,此时房客已经换了几茬,结果不知所踪,令人唏嘘不已。
沿着“天官府”北大门这根中轴线向南沿伸,到达玉带河就是南大门。看过“天官府”南大门的人现已廖廖无几,且年纪都应该在80岁向上,贾有森是其中之一。据他口述,南大门也很有气派,八字院墙,砖雕门楼,汉白玉石鼓。几级台阶上去,是一个院落,这里有轿房、值班房,然后进入二道门。上世纪初拆了,地皮贱卖给一个叫“老唐”操兴化口音的进城务工者。他在这里搭了三间草屋,支了石碓,代舂米粉,后院种菜,养猪养鸡。那一对汉白玉石鼓被移到河边,成了码头。
“天官府”的东大门藏在贾家巷内,高大宽敞。黑漆大门,彰显威严尊贵。多年前,贾氏后人将这里的房产转卖给了曹姓人家。西大门位于菊花巷中段,是这条巷子最豪华的门楼。里面住的小脚老太长我三辈,她的女儿叫贾瑛,是城中小学老师,终身未嫁,抑郁而终。高邮文联主席赵德清创作的小说《风雨墙》,其中的女主角原型即取自这位“贾府的大小姐”。“天官府”西大门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门前高阔的石阶和门内雕工精美的照壁。有关“天官府”四门的故事颇多,流行较广的有两个,照录于后。
其一,“贾家、马家”,口语读“贾嘎马嘎”。那是指府前街上,贾马两家,隔街相望,门当户对,一边是明清旧臣,一边是民国新贵。扬州人也说“贾家马家”,那是一段历史。史可法抗清,多铎“十日屠城”,扬州军民死伤殆尽,仅存贾马两户,据说是靠智慧骗过清军。由此“贾家马家”—“贾嘎马嘎”—“假马假马”,语义逐渐转化为虚情假意。
其二,“贾府的轿子,只见其入、不见其出。”据说,有人看到上午有轿子进了贾府北大门,到了下午也不见这轿子出来。给外界带来“侯门一入深如海”的感觉。其实,“天官府”四门皆通,那轿子也许就近出了边门。
“天官府”的建筑
“天官府”建筑群分为东区和西区。按照营造时间,东区在前,有一部分明代建筑;西区在后,皆为清代建筑。按照功能,东面是生活区,西边是接待区。
先说东区,从南大门进入,依次是门厅、轿房、戊板亭、中门、西花园、重门、两进院落、后花园。上世纪90年代,高邮文管会专业人员实地考察,鉴定前一进五间为明代所建,后一进三间清代所建,判断依据是石础形制不同。大屋顶、屋脊上有“天官赐福”字样。现在可以推断,明代建筑为贾府老宅的祖屋。后来贾家官做大了,人丁兴旺了,逐渐向北、向西拓展,一直到达胭脂山地界。我手头有一份清同治13年(1874年)的“奉母命阄拈”分家书。“老大房”贾常伯(第16世)将其名下家产均分六份。其中有一份明确写着“胭脂山地租”。由此,可以确定,148年前,这里也是“天官府”的范围。东区庭院森森,配套完善,甚至建有花草越冬的花房。高邮著名老中医许长生曾借住于此,他的小女儿许丽描述,我们住的三间一厢比周围建筑矮小许多,但院子很大,高大的腊梅、桂花,常青的黄杨、天竺都是很有年头的老树。
再说西区,从“天官府”北大门进入,向西,依次是楠木厅、书香楼、蝴蝶厅。这三组建筑紧贴府前街,既有独立的门脸、精致的装饰可以直接对外,又在内部以长廊过道连接,下雨天不湿鞋可到达任何一处。年过90的原物资职校校长王建州曾向我描述过楠木厅、书香楼门楼之精美,可惜日本侵略者占领高邮期间,为了通汽车,被强拆了。楠木厅又叫纱帽厅、接官厅,它以名贵的金丝楠木为梁柱,是贾天官和他的后人接待上级官员和来宾的处所。在高邮颇有知名度的“陈小五面店”的陈小五,和她的父母兄妹曾寄住于此多年。后来换过几拨房客,竟没人知道它珍贵的材质和显赫的过往。
楠木厅向西是“书香楼”。它是当时府前街南侧唯一的二层楼,“天官府”藏书的地方,也是贾府子弟的“家教中心”。高邮贾氏的祖训,集中体现在“诗书传家、忠义待人”八字上。祖先告诫后人,靠金钱富不过三代,靠诗书可以传得久远。读书可以明白做人道理,识大体、明大义,上可报效国家,下可光耀门厅。贾氏家谱明确记载,贾国维退休后,热心于家乡福祉,探究淮扬水患,编纂成书,还牵头并捐资重修镇国寺塔。晚年,他把主要精力放在子孙教育上,不但延师课读,还亲自执教。后代沿习,以“书香楼”为基地,薪火相传,文脉不断。几乎每一代都有人考取功名,成为进士、举人。
然而,书香有时也会不敌酒香。清朝末年,废除科举,新学兴起。书香楼的书声慢慢沉寂下来,直到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后来这里租给了一个淮安人,开了一家叫“东乐居”的酒楼,以一道招牌菜“软兜长鱼”在小城火爆起来,成为如今高邮此菜的鼻祖。时至今日,有些老人回忆起来还津津乐道,但记得“书香楼”三个字的已近乎绝迹了。
书香楼再向西,到达“蝴蝶厅”。“蝴蝶厅”的名称颇有点女性化色彩,有人说,它是接待女宾和家族女眷活动的场所;也有人说它是建筑布局俯看的效果。该厅两进六间,两个天井,周边以回形走廊相连。俯看,恰如蝴蝶两翼。回廊的椽子状如弓背,显示出穹窿之美。整个建筑全木榫卯结构,只有东西山墙砖砌,栏杆、格扇或长或短,雕工精湛。这里是家族举办红白喜事大型宴请的场所,厅的南首建有三间两厢厨房,是“蝴蝶厅”附属房,专门向这里传菜的。
“蝴蝶厅”有一奇特之处,西南角有口老井,没有井栏。八十年前,这里发生了一件惊心动魄的传奇故事。“天官府”建筑群内有七口井,大多与生活取水有关。但此井例外,它在接待区,而且打在室内。这很可能是出于消防需要,抑或是风水先生指点的结果。斗转星移,各立门户,到了我父亲这一代,这里成了我们一家住房。
“天官府”的文物
戏彩堂钦赐御书。贾氏宗谱明确记载:甲申(1704)年冬,御书赐“戏彩堂”匾额及对联,并貂服一领。对联是“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语出杜甫《春宿左省》。堂号是中国姓氏文化中一种特有现象,它的得名或是由于姓氏发源地,或是因为一个美丽动人的历史典故。“戏彩堂”出自典故《二十四孝》图中“戏彩娱亲”的故事。相传,春秋时楚国有位七十多岁的老者,叫“老莱子”,为了博得父母开心,他别出心裁,穿五彩斑斓衣服,扮一孩童模样提壶上堂敬茶,还故意跌了一跤,哇哇大哭,逗得父母开怀大笑。康熙为什么要援引这一典故?这和他“以孝治国”的执政理念是分不开的,也是为了褒奖高邮贾氏的家风和家教。“戏彩堂”及对联,现如今还保留在玉带河风景区南岸的一个小亭子上,从察院桥南首向东约一百米可以寻得。虽不是康熙手笔,地点也不起眼,总算为历史留下了一抹印痕,为后人留下了一点念想。印有“戏彩堂”字样的碗碟、茶盏,白底红字的“戏彩堂”灯笼,我的家人都使用过。中国的姓氏堂号文化上下数千年,全中国的姓氏堂号浩如烟海,有几个是钦赐堂号?有几个御笔亲书?高邮贾氏堂号的文物价值是不是被低估了?
诰命盒高悬中梁。“天官府”的“诰命匣”悬挂在“蝴蝶厅”中梁的东西二侧。曾引起我儿时无限遐想,这里面藏有什么秘密呢?为什么别人家没有呢?但大人讳莫如深,视若圣物,不让触碰。一直到“文革破四旧”风潮到来,在一个深夜,家人爬梯子小心翼翼取下它。初看,除了灰尘,里面空空如也;细观,四面浮雕精美,云龙纹灵动飞扬,用抹布一擦,金光灿灿,满屋生辉。特别是正面上方“诰命”二字赫然在目,彰显它身份高贵,绝非等闲之物。这与“家谱”的记载是吻合的:“乙酉(1705年)春,扈跸南巡,(贾国维)扶母出谢蒙恩,赐“有福老人额”;丁亥(1707年)春,同第九仪公扈跸视河南巡,复奉母出谢。蒙恩,赐宫衣一袭,写画金笔一柄,泥金《心经》一卷,白金百两。”这两只“诰命匣”应该是宫中之物。康熙南巡,两次在高邮接见贾母,诰命文书和赏赐品应该正是放在诰命匣内,由皇帝的仪仗抬着,吹吹打打送进贾府的。高悬中梁,出于对皇权的敬畏之心。无独有偶,鲁迅家也有两只诰命匣,也是挂于中梁之上。鲁迅的弟弟周建人发表过一篇回忆录——《鲁迅家的败落》中写道:“两副诰命是挂在大厅的正梁上,左右一边一个……我第一次看到所谓诰命,原来是盒子装的,写在白绫上的,一边满文,一边汉字”。我很珍惜这对宝贝,怕放在平房受潮引起霉烂,特地搬到小楼上,放在床下边,过一段时间,拿出来擦擦灰尘,欣赏一番。它长约60公分,宽约40公分,高约50公分。有一段时间,用它盛过米。后来,我到扬州读书工作,由于风声日紧,胆小的父母,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竟付之一炬,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痛。
传捷报板壁留痕。贾有森在深宅大院的贾氏祖屋长大,对“捷报”印象深刻:“后厅屋屏门上有清代贾氏升官的“捷报”,字迹可辨。‘捷报’呈长方形,内容是报到贾老太的孙子贾国维被封为‘少傅少保’‘吏部左侍郎’之类。上面覆上了厚厚的油漆,打扫卫生时,曾经刮过,没有刮掉。前后两进厅房板壁上还有小(捷)报。”这是历史留下的痕迹,是贾氏考取功名的实物证据。所谓“捷报”,就是古代的录取通知书,科举得中或加官进爵的喜报。由所在州府派遣特定人员,骑高头大马,敲锣打鼓送达。这正是一个人、一个家族最高光的时刻。事后,“捷报”要粘贴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以光耀门庭,激励后代,要保存很多年,好多代。后代结婚,板壁刷漆,文字被覆盖了,又过若干年,老漆掉了皮,字迹再显露出来。
老家谱失而复得。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市口西北角一家炒货店柜台前,来了一位身体微胖颇有风度的先生,人称“贾四爷”。他叫贾宏照,教师。闲聊几句后,他的目光紧紧落在柜台上的一沓包装纸上。那年代,花生、蚕豆、葵花都用纸包成三角包出售。老板为了省钱,收购旧书旧报充当包装物。这沓包装纸有什么特殊之处让贾老师眼前一亮呢?原来这正是他多年寻而未得的“贾氏宗谱”!虽然已经拆散了,但经清点,完整无缺。他连忙掏钱要买下,老板笑着说:“废书,不值钱的,你喜欢送你吧。”那时正值“破四旧”高潮,也不知是贾氏的哪家后人,竟把自己的“老祖宗”卖给了废品店。不经意间,贾老师做了一件大事,保留了目前为止高邮贾氏唯一完整的“家谱”!贾老师当时觉得自己年龄大了,可能无力完成续写,就把它交给贾有森,因他年轻,辈分高(第19代)。
雕花门保存至今。“天官府”的文物历经了三次比较大的劫难:第一次,民国二十年(1931年)洪水。“天官府”的“贾氏宗祠”建在挡军楼,被洪水完全冲毁。宗祠里文物众多,仅香炉烛台就有一人多高。第二次,“文革”期间,贾氏族人背有名门望族的包袱,就把家中“四旧”烧的烧了、抛的抛了,如“诰命匣”、“宗谱”、线装书等。第三次,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招商大潮下,“府二工程”把“天官府”的老建筑完全摧毁。但我兄贾怀领出于念旧,不忍心把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全丢掉,就在“蝴蝶厅”几十扇雕花长门中,挑了八扇,洗干净,加了油漆,连同上下槛,装在他新建成的大客厅中。按常理,新建的客厅安装玻璃拉门才对,既密封,又鲜亮。但他力排众议,为“天官府”保留下了唯一的老建筑构件。如今他家开了“天天美食”酒楼,食客川流不息,竟无人识得这是“天官府”的老物件,也没人觉得与新建筑有什么格格不入。到了冬日,贴上了白窗纸、春联,古色古香,满屋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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