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14 17:40:33 作者:□ 李裕民 来源:今日高邮
1981年10月,汪曾祺回乡,在高邮百花书场与文学爱好者见面
1991年9月30日,汪老夫妇等畅游高邮湖,左一侧影为笔者
1994年6月,笔者与汪老于北京见面时的合影
汪老赠给笔者的书法作品
今年是汪曾祺先生诞辰105周年,笔者找到了44年前听汪老讲课的笔记本和录音带,重温当年,听言思人,其情真真,其言谆谆,获益良多,感慨颇深。
与先生之交往
那是1981年,金秋十月。时年61岁的汪曾祺先生,回到阔别42年的故乡,在高邮百花书场与文学爱好者见面,谈文学的语言与创作。
见面前,我已阅读了先生的《受戒》《大淖记事》等作品。文中描写的一个个鲜活的场景,是那么真切、亲切。当时我还是身在镇办厂的一名文学青年,觉得呼吸到了一股清新的空气,入心入肺,如痴如醉。
得知汪老回乡,如迎春风,我特地买了两盘索尼录音带,带上珠江录音机,早早赶到书场,挤到前排聆听先生讲课。
我曾一次次猜想汪老的模样。眼前的他,衣着朴素,和蔼可亲,似乎早已熟悉。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别有儒雅之气。
先生的开场白很特别:“今天谈的,并无新意,都是陈货。比如家里来了客人,没有什么准备,现成的冷饭,放油放葱炒一炒,油炒饭,拌萝卜,现炒现上桌,不成待客之礼。”全场一片笑声,气氛轻松而活跃。
先生重点谈了文学的语言和创作的体会。听了他的讲课,如饮甘露,使我爱上了语言之美,及至后来选择了汉语言文学专业,走上文字工作之路。
时隔10年,1991年秋天,汪老第二次回乡。我已在市政府办公室工作,有幸做了他半天的随从,当晚还忝列宴请汪老夫妇之席。那年9月30日,风和日丽,我与交通局港监所联系了游艇,落实了登艇码头与游览线路等相关细节,随从汪老夫妇等乘艇从大运河过船闸,到高邮湖兜了一大圈。清风拂面,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汪老夫妇十分轻松惬意,不仅留下了“高邮湖上老鸳鸯”的照片,还孕育了汪老“塔影河心流不去”“风吹湖水浪悠悠”等诗词佳句。
更幸运的是,1994年6月,与先生第三次见面。那天下午,在全国总工会的职工之家酒店,汪老参加了家乡在北京举办的经贸洽谈会。会上邀请了相关经济部门领导和秦华孙、姜恩柱等高邮在京的名人。会后一起用餐。汪老见了家乡人,特别兴奋,端着酒杯,离席敬酒。我立即迎上去敬他。见他酡颜渥丹,怕他过量,想劝他少喝一点。谁知,他“当”地一碰杯,“干!”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文质彬彬七十有四的汪老,竟有一股豪爽之气。乘着酒兴,汪老泼墨挥毫,为嘉宾题字。他才思敏捷,意在笔先,行笔酣畅。我也请他写了一幅。他酒后微醺,兴致正浓,眯缝着眼问:“写什么?”“《我的家乡在高邮》。”这是汪老的诗,很美。“记得吗?”“记得。”“好,你说,我写!”他墨饱意浓,情注笔端,浓浓的乡情倾泻而出:
我的家乡在高邮,风吹湖水浪悠悠,
岸边栽着垂杨柳,树下卧着黑水牛。
先生谈文学的语言与创作
44年前,先生讲课的情景历历在目,言犹在耳。现根据1981年10月14日下午的讲座录音与记录,摘要辑录如下:
关于文学的语言
1.语言是文学的工具。所有的艺术都有自己的构成要素:音乐,主要是旋律、节奏;绘画,主要是线条、色彩;文学,主要是语言。语言是形式,也是内容。不像橘子皮可以剥离。一个作家,能不能引起读者注意,主要看他有没有独特的语言。语言是小说的本体,写小说就是写语言。
2.语言的标准是什么。第一是准确。使人一看就明白,一听就记住。词要达意。意境可以隐晦,话要让人懂。小时候在家里,寒冬腊月,夜深人静,听到打更人的喊话:“火塘扑熄,水缸上满!”“老头子老太太,铜炉子撂远些——”“屋上瓦响,莫疑猫狗,起来望望——小心火烛,铛铛——铛铛!”(会场一片笑声)
要按照切身的实际感受,去锤炼语言,诉诸直觉,忠于生活。
3.普通话、家乡话、方言在作品中的关系。我们现在写作,以普通话为主。要对各地方言有兴趣,能感受、欣赏方言之美,吸收其有用成分,提炼出美的语言。一个人最熟悉、理解最深、最能懂得其传神妙处的,还是家乡话,作家总要受家乡话的影响。“直点头”比“不停地点头”好。“不丑”,一个含义是好看,另一个含义是“不赖”“挺不错”。这次回来,有个老太太说我“不丑”。老头子了,还“不丑”?(笑声)
衣服穿得“格挣挣”的,头发梳得“滑滴滴”的,有特色。
优美的、准确的、为外地人接受的家乡话要用。
4.语言的美。着重讲两点:一是平仄,二是对仗。声音美是语言美的重要因素。话有四声,平上去入,是中国独特的。四声产生特殊的音乐性。一个搞文字的人,不能不讲一点声音之道。要训练自己的耳朵,培养“音感”。一句话里都是平声或仄声,一边顺,是很难听的。高低变化,抑扬顿挫,平仄交替出现,便产生声音美。
文如其人。我的文章散散漫漫,可能与我这个人有一定关系(笑声)。但也有变化,各篇作品的语言风格因所写的人物、题材不同而多样。《大淖纪事》《受戒》抒情味较浓,因为我喜爱所写的人。《晚饭花》里的故事有点开玩笑的意味。《异秉》里的人物很可笑,也很可悲悯,语言幽默,亦庄亦谐。《徙》里用了一些文言的句子:“墓草萋萋,落照昏黄,歌声犹在,斯人邈矣”,意境凄凉。
成熟的作者大都有比较稳定的语言风格,又往往能“文备众体”,写不同的题材用不同的语言,庄严的、俏皮的、诙谐幽默的,都要有。
5.怎么学语言。向群众学。只要你留心,在大街上,在浴室里,在公交车上,从人们的谈话中,从广告招贴上,每天都能学到几句很好的语言。
向作品学。熟读一些现代作家的作品。鲁迅、老舍、茅盾,都十分注重语言的锤炼。
向古人学。选优秀古文,唐诗宋词,数量不要太多,不仅熟读,还要背。背多了,对遣词造句,谋篇布局就有一种潜在的作用,大脑皮层受了影响,有助于语言表达的清晰流畅。
训练自己的语感。培养对语言的分析、理解、体会和吸收能力,养成对语言的特殊敏感。语感不敏锐,优美的语言是不存在的。
关于创作的体会
近两年,我发表了一些小说,多是以家乡为背景,主要写高邮的旧生活。为什么会写这些作品?我的思想解放了。改革开放的春风,新时期的到来,令人兴奋。今天的人对于旧的生活,就不需要再认识?我要写,写得很美,很健康,很有诗意。
文学作品有教育作用、认识作用、美感作用,美感作用同时也是一种教育作用。
写作中处理好几个关系:
1.主题与生活。不理解城市下层市民的生活,就写不出《岁寒三友》。要深入到人物内心,贴近人物来写。《异秉》中的陈相公是保全堂的学徒工,一次挨了大打,我在文中写:“当时没有哭,到了晚上,上了门,一个人呜呜地哭了半天。他向他远在故乡的母亲说:‘妈妈,我又挨打了!’”(说着说着,汪老哽咽、抽泣起来,涕泗潸然,掏帕擦拭。)
主题在生活里面,不是在生活上面,也不是在前面。
2.主题的深化与升华。主题浅显,文章无味。主题埋得越深越好。叫作者说出主题,往往是很困难的。让读者自己去体会,这样的主题才深化,才丰富,才能升华。
3.真实与虚构。我的小说,虚构的成分相当大,不可考证。完全按真实的写,很难构成小说。但其中的人物大都有真实的原形。虽然没有见过巧云挑过担子,但我见过轿夫的老婆挑担子。真实生活里挑夫聚居的地方在越塘,场景的需要,我将其与大淖联到了一起。
不要就事论事,就人写人。要提炼,要概括,要深化,要挖掘。
4.人物与事件。小说主要写人,“文学是人学”。核心是研究人、探索人、反映人、表现人。现在有些作品一味追求情节,有些是事件淹没了人物。张天翼说:“有了人,没有事可以写事,没有情节可以写情节。”沈从文说:“要贴到人物来写。”
5.读万卷书与行万里路。归有光的文章,清淡、自然、亲切。如《项脊轩志》,选择有特征的细节,加以点染,富有感染力。
我读了中外的一些名著,也喜欢借鉴古人的艺术手法。我把少女写得很美,一是刻画眼睛。大英子,小英子,“定睛时如秋水,闪动时像星星”。二是写别人的感觉。“娘女三个去赶集,一集的人都朝她们看。”巧云的好看,是“她上街买东西,不管是买肉、买菜,打酒、打酱油,同样的钱,她买回来,分量都比别人多”。泰山庙唱戏,“好些人不在看戏,是看她”。这是从《陌上桑》中得到的启发。这种方法,可以唤起读者无边的想象。
小时候喜欢到处走,东看看,西看看,清清楚楚地记在脑子里。也许是这种东看看西看看的习惯,使我后来成了一个作家。
时隔44年,重温汪老讲课内容,别有一种新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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