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1-11 00:00:00 作者:陈其昌 来源:今日高邮
——大淖人物寻访录之四
大淖,是大淖人家风姿绰约的子孙河,人们的身姿脚影连着晃悠悠的波光水影和悠悠然的勤劳、刻苦、寒碜、无奈,他们认可一种平和澹定的岁月。汪厚基是大淖的邻居,他家住东大街,祖上有田400多亩,开汪德大米厂、米店。他自幼聪敏,作文、写字俱佳,是近邻高北溟先生的得意门生,后来成为爱婿,有坎,老师曾踌躇过。高北溟的女儿高雪是美人胚子,即使后来形销骨立,依然是病美人。汪厚基谙熟高老师家的“雹碎花红春以后,露沾兰弱水三涯”子女早殇、多病的悲凄,痴情不改地狂追高雪,终于结下了这宗“倚门亲”,是“死赖”着追到手的。
同为邻人,又沾亲的汪曾祺比汪厚基小七八岁,曾耳闻目睹了汪厚基、高雪相恋相爱的趣事和罗曼蒂克的悲情绝唱,将汪厚基艺术化到了极致,人性化也臻于完美。高雪在世,生一男孩,对高雪百依百顺的汪厚基向来是视子女如命,高雪的男孩,他更是呵护有加,而前妻、即汪厚基的元配仲氏的儿子汪柯、女儿汪涓,都是几岁的孩子,高雪对他们话无高声,语调舒缓,语音柔和;待到高雪病死入殓,孩子们还记得高雪是穿着新娘装去“另一个世界”的。前妻的孩子与高雪的孩子一道踏歌欢乐的童年,只是高雪的孩子早殇,未留下学名。
美如梦幻,梦圆幻灭。心高气傲的高雪本来看不起汪厚基,你读到初中后竟难违父命不再上学,先学经商,后又请一淮安老中医到邮,在家中传授医道医术,走的是类似父亲高北溟的生计之路,你汪家是个殷实人家,怎么不向往“飞”呢?待到后来,汪高相互眷恋、相处共生、合二为一地难舍难分的时候,高雪因肺病撒手而去。30多岁的汪厚基承受丧妻之痛,心灰意冷了多年。但是,他并没有“眼光呆滞”、“反应迟钝”地中断行医,而是以此为生,并在60多年前,娶戚宝英为妻,生3女,存一爱女汪洛,在传统而又时色的家庭生活中,他可以毫不隐瞒地向妻女表达对高雪的思念之情,他珍藏着高雪的“小照”,也珍藏着人性和良知。上世纪60年代面上社教的时候,他被补划为“地主分子”,只发生活费,万念俱灰的他却鼓荡妻子以弹棉花为生,“踩”出了一条活路。他也从对故人的思念、爱妻及子女的关顾、尤其是汪洛的眷护、敬重中,汲取了生机与活力。因此,汪厚基从行医到养生,从读书到书法,从来回折腾到异常淡定,平和徐行、静心意定始终荡漾着他的晨昏昼夜。他52岁因自悟和惊恐戒烟,到83岁患病离世,他是看到自己身影走进《徙》心满意足走的。
汪厚基的儿子汪柯1935年出生,在汪家二房他是长子长孙。古城的小学生涯和镇江七里甸镇江中学的岁月,早已变成了过往烟云。我有缘与他同事18年,不管他在农村或者到县城、以至解决分居调至上海,他在艰苦中磨炼的印记,在临泽农业中学的烟柳袅袅中始终清晰,历久弥新。他曾是镇江中学毕业班的佼佼者而被选送到大连海军学院深造,学业未完,就被“下放”到临泽一个叫茶庵的地方“半耕半教”,过起了漫长的苦行僧的生活。在精业和艰辛中,循规蹈矩而又暗里张扬着一种隐忍和无奈。
我能理解的是,我教语文,他教数学,还教农业知识,教课、种田、兼负责水稻植保,是陈永康车逻样板田的好学员,也是种水稻的行家里手。我们一道穿着木桶似的“鞋靴”下荡割柴,一同到临泽中学挑粪积肥,从镇上的前河一直挑到后河的万家沟子,在为师不屑和市民鄙夷的眼光中挑一担粪穿镇而过,俩人常议,一定好自为之,教学不能逊色于镇里的。当时生活极简陋,工资水平比公办教师低,每晚一瓷碗粥,很难支撑夜间备课和攻读,极希望三天一转的“值夜”轮到自己,因为三两米的“带浆米”粥可以充饥。学校有农田、瓜地、菜园、仓库,需要看护。少菜的事时有发生,校方从不追究,社员“分享”一些菜蔬,回家“瓜菜代”,能算偷么?防的是盗贼。20多岁的汪柯有过军校的经历,也想在“值夜”中证明自己,一定要绷紧阶级斗争的弦,维护好集体利益。某日夏夜,有雾,他果然遇到了“贼”,先是发现粮囤上的“人影”和淅淅声响,后又听到仓库墙外急促逃遁的脚步声,最后甚至依稀看到瓜田墒沟里人影憧憧,已将瓜儿摘下然后落荒而逃。其时,汪柯又是大声喝斥,又是健步猛追,只是跟着值夜的学生极不尽力,让“贼”跑了。次日汪柯批评了那些学生,学生反而在“笑”,原来是我“导”我“演”的“戏”,只瞒他一人。
瓜棚、粮囤在夏雾中闪烁其词,笼罩着特定的青春岁月。一旦开口说话,夏风一吹,满河涟漪,满怀燥热,在贫困荒漠的符号可随处见的农中庄台上,人和动物都在各自打理自己的生活。大花鸡屡撵不改地追逐穿花裙子的女教师,然后“登堂入室”,在女老师的花被单上留下“个”字印记。汪柯的夫人是朱应谷,镇中同学,上海的中学教师,工资58.50元,与只拿26.50元的汪柯结为夫妻,有一爱女叫小谷,除了假期相聚,他俩相会极少。年轻的学生知道汪老师想大谷、小谷,就齐心将学校一条小狗定名为“谷谷”,多日驯养,“谷谷”的叫声满校飞,我们跟着叫,汪柯开始反对,后来势单力孤,也会叫唤着“谷谷”,逗它玩,乐趣中也夹有无奈。
我不能理解的是,早年,我、汪柯 ,还有一个学生步行串连到上海,我们到作协大院子里,不看大字报,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巴金穿着一个中山装的棉袄在扫落叶,扫呀扫。汪柯到了上海,却不能或不便与朱应谷相聚,反而是和我们同住海关大厦。多少年后,他从红旗中学调到上海,在虹口教育学院退休,时任图书馆主任。我想不到的是,一个曾经被“政治运动”“丢弃”在农村角落里的人,却在退休时期加入共产党,并成为一个退休人员党支部的书记,敬业称职。近几年相会,围绕汪曾祺与汪厚基谈得较多。汪厚基在世时说过,汪曾祺将健在的高邮人写进小说的有两人,一是高某,据说因未提真名,高某不高兴;二是他自己。汪柯也觉得与汪曾祺的家世家境有相似之处:父亲先后娶了三个妻子,续弦的妻子对前妻的孩子都很照顾,只知道自己生母而不知其名,对待陪伴父亲几十年的娘都很敬重。
汪柯自己想不到的是,他在91岁的娘前走了。他在去年12月15日因继发性肝癌住院,同月19日病逝了。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一个豁达、淡定人生的他,为什么长期明知病重却不肯住院治疗,求生的欲望被他自控、自虐成不如一张薄纸。在生命的最后两天,坚持“不求人、不烦人、不扰人”的他关顾护工而不洗脚,为省一个“尿不湿”交代无须再换新的。对自己如此之 “抠”决不是人性的完美,而只是品格个性和经历苦旅的一种真情恣意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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