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2-01 00:00:00 作者:陈其昌 来源:今日高邮
——大淖人物寻访录之一
上世纪三十年代,高邮东大街,从东往西有四家卖熏烧的:张大狗子、王二、“南京佬”王家、戴大网子,他们本都是傍店设摊,没有自己单独的门面,惟独王二以其性情和生意的“异秉”独领风骚,后来有了半片店堂,但是依然没有店号,人们只记得个王二。该是王二三生有幸,他及其为人从业的情景与况味走进了年少汪曾祺的视野,刻在这位“黑少”的脑海里,并演绎为奇文《异秉》,把王二卖熏烧的牌子擦得锃亮。
王二叫王广喜,早就住在大淖河边,据他讲,祖先在苏州,是名门望族,王家堂名为“十笏堂”。人们误听为“十虎堂”,王二说“笏”是“朝笏”,是上朝的官员拿的手板,祖先有十来个人做过大官,能不显赫。熟悉他家境况的人说他吹牛。有一年春上,大淖河边卖苗禽的汉子到苏州做生意,果真见到“十笏堂”的祠堂,便冒充王广喜,在苏州被同宗款待了三天。从此,王二家宗属“十笏堂”一说,便是“此言不虚”了。
王二年少没念多少书,9岁丧父,后没有再上过“书房”,靠用布兜子卖葵花、瓜子糊日子。因做生意也到书场五柳园、小蓬莱串门卖货,抑或作为站着听众听一节康幼华《三国》。于是,康幼华说书说张飞“喝断了桥梁水倒流”,足足说了三天,将年少王二的魂也勾在那儿三天。像这类听书,让王二长知识,也明道理。他听“皮五瘌子”一类杂书,说书的人就交代,大凡不同寻常的人,都有不同平常的性格或习惯,比如在“方便”的时候,他们是将“大、小便分开解”的,长此以往,一以贯之,便会获益得福。说书人的这种信口戏言,或插科打诨,王二奉为箴言,从此身体力行,终生养成“大、小解分开”的习惯,并在多年后设摊保全堂前闲谈之中,多次泄露过这“异秉”。王二在1966年73岁去世前,曾同他的老儿子王蔚如讲过这类俗事。至于这种异秉是否与王二的日后发迹,买房建房、临街开“店”有什么必然的联系,王二与其儿子王蔚如也说不清。回首摩挲往事,只能是应了写作“物——意——文”规律的一次回放,说书者言,嫁接在王二的身上,通过汪曾祺的创作,成了极其经典的神来一笔。
王二由卖葵花而华丽转身变为卖熏烧,纯粹是生活所逼。他没有家承和师从之技,却从一开始在保全堂门前设个“方桌”似的小摊便为自己的“熏烧业”定好位,都是进口的食物,新鲜、干净、味美,所卖熏烧的品种、价格,让东大街上的大户人家和大淖河边挑箩把担的都能各买所需。那时,从王二住处,即靠近轮船码头的矮房棚户杂陈的大淖河边,到保全堂前的小摊子,最多“两箭地”。但是,从一张“方桌”似小摊,到拥有对合的一副案板、两张高凳,再到在保全堂西隔壁与源大昌杂货店合用一家门面卖熏烧,王二苦苦奋斗了20多年。在汪曾祺这位“黑少”的眼里,大淖那一汪水,有尽野之秀、尽水之美;而在王二的心中,大淖芦苇芊芊,随风摇曳,流淌着一池的寒碜与苍白,即使淖边飘荡美味的香气中,吸进去的是劳苦,呼出来的是苦劳。王二所加工的熏烧或其他食物,诸如熏烧鸭、猪头肉、蒲包肉、香肠、牛肉、捆蹄、花生米、烂蚕豆、葵花子、茶鸡蛋、茶鸭蛋、盐水毛豆,大都是“大路货”,图的实惠、方便,有时,也加工、销售一种叫 的野味,不算多,那是用包孕过月色的干荷叶包上一份奇香和雅致,让人佐酒怡情。平素,大淖河边有脸面的人家如毛家草行、蒋家炕房也很少买熏烧肉下酒。只是谈生意了,才买几样头待客,那些卖苦力的一群,常买的是茶鸭蛋、烂香豆、花生米,更多的时候,他们是伫足看看闻香的一族。要知道,王二家的五香花生米也要经过热水过、香料拌、捂一夜、再晒干,然后以恰到好处的火候炒成,似乎他家的花生米香味不一般。他家的蒲包肉也有名气,都是王二的老婆蒋国章一手加工,从选“后坐”、“前夹”、肥瘦的4:6比例,到五香、葱、生姜、黄酒、虾子等配料的掌握、操作,王二只是看、闻、尝、说,而从进货到出货,蒋国章是“一条龙”负责到底。其时,最忙的最费神的是王二,他不仅要划算适销对路,还要“算计”家里最多11人的各司其职,各尽其能。每天,当他家开门后,常常可见到一位穿着布衫的“大先生”(即居住在大淖河边的韦子廉先生)从门前过,去学堂教课,这时王二的儿子们及后来的媳妇已经拣花生、剪蚕豆、淘芝麻(以备磨麻油)了。傍晚,王二家的人也会看到“大先生”不徐不疾地走向附近的他住的小屋。偶尔,也会见到“大先生”手捧一包王二家蒲包肉悠闲走过去,却很少与王二家人说话。待到后来,王二发财了,就在草巷口北段靠近阴城(又叫土城)的地方买了有空地的房子、又建了屋。本来是衰草枯藤、野葛荒榛、野兔出没的地方,因为王二连家作坊迁到这里,便增添了许多生气和馥郁。草巷口,实际上是一条有头无尾的巷,巷头位于东大街、巷尾却消融在阴城和大淖河的芦苇丛中。这里的苇从绿到黄、从旺到枯,都摇动着世人的艰辛,也摇曳着水上的大淖。
已经是温饱无虞的王二一家仍然过着清贫、俭朴的生活。王二从小就过的苦日子,吃的与卖的是两码事。外人见到王家的男女老少常是白皮嫩肉,常以为他们是将熏烧当饭吃,才滋养得特好。谁也想不到,王二家后来家里已有“米折子”存很多米,他家还常吃菜粥,夏天早上忙得早,一根油条两人分着吃。只有王二“特殊”,在粥锅里为他准备好布袋子装的“饭”。晚上打烊时间迟家里要送“接顿子”,那是菜粥里放十个或十五个茨菰。在家比较娇惯的五儿子王蔚如送过去,母亲当即关照:不能偷吃茨菰,碗里的茨菰个数是个定数,他是数着吃的。全家人要到腊月二十四以后,才能吃到茨菰烧肉。平常儿子有时闻香嘴馋得难过,母亲宁可让他到吴大和尚饺面店下一碗饺面煞馋。
在草巷口新居新作坊,生意做活了,名气做大了,对家里人吃家产的熏烧,“禁令”依旧,闻香依旧。当时的大门,平常是常关着,除了谈生意是没有什么人串门的。王二有个“小心眼”,“大船还怕小漏子”,不能让外人进门随手拈吃连带。一年到头,王二抠得很紧,到了年关,他想起了大淖的乡邻,因为“四岸复连沙,枝枝摇浪花”的大淖水,连结着大淖小淖,连结着东家西家,因为水的喧哗,情的携手,邻里间互通有无,守望相助了多少个春秋寒暑。于是,王二也学着汪曾祺的祖辈,年关岁晚向穷苦的人发“米条子”。王二领着儿子王蔚如拎个马灯、或提个灯笼,在大淖河边发放到郑家米店取米的“米条子”,多的一斗,少的五升,一个晚上跑个七八家。王蔚如认为其父其事,动机不是作秀显富,而是积德修名,也是一种心理暗示和慰藉,当时自然不能与汪家比“施舍”惠人,却可以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十笏堂”福荫绵延的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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