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酒醒，窗外月华如练——我最喜欢这种状态，这个时候人是真正宁静的，不管是身体还是思想。酒一样热闹繁华的生活是空虚的，只有酒醒后的深夜才真实。喝点水睡意全无，挑灯读书。没有读完的《秦邮碑帖》，其实帖也不长，只其中《苏文忠清虚堂诗》一直让我不忍卒读。东坡先生的这幅作品又称《兴龙节》，只有二百多字，黄庭坚赞之“应作二百几十颗明珠观”。我于诗和字而言是门外汉，但读帖中东坡先生所作序言和后人题跋则觉得颇有情趣。

所谓“兴龙节”就是皇帝的生日，为宋元元年十二月八日。“兴龙节侍宴前一日，微雪，与舍弟子由同访定国清虚堂，小饮。”皇帝生日宴会前一天，东坡与弟弟一起拜访王定国（即王巩，北宋著名诗人、画家）。这次拜访当是不约而至，没有电话电脑的年代“不速之客”是常有的。反而观之，现在通讯发达，什么事情都可以“遥控”，也就可能不会有这次拜访了。这天“微雪”，只二字可见兄弟二人兴致之浓。去王定国府上做什么？不是谋什么天下大计或个人私利，只是三人“小饮”。王定国“坐中出近诗数十首”，微雪、围炉、小饮、读诗，多么幸福的氛围啊。

何以说幸福二字？我们现在也喝酒，喝酒之余谈诗论文也是常有。但现在交际多了，喝起酒来推杯换盏如牛饮，面红耳赤之余何以真正研究诗文？恐怕不借着酒劲互相攻击就算好的了。然而苏轼几人小饮，王定国的诗读后，东坡先生评价“皆清绝，而五言尤奇”，这才是真正的诗人聚会，他们“喝的不是酒，是诗意”。

拜访王定国回来之后，苏轼写了《清虚堂诗》，也就是书界推崇的《兴龙节帖》。东坡所作此诗，与其他的许多传世之作相比，不能说是极品，却有其独特的珍贵性。“夜归，稍醒，作此诗”，借着酒力，东坡一气呵成写成此诗，诗中用行、草、楷三种字体，表现出了其酒后独特的才情与诗意。东坡酒量小是公认的，而又醉得这么诗意，殊为难得。

南宋人陈深读此帖后题了跋。他也是书界名家，笔走龙蛇有东坡酒后之风。但他没有自鸣得意，他是懂得苏东坡的：“世间亦有东坡字，不能得其醉中书，东坡能得一生几醉？”苏东坡这一醉可谓天意，是不可多得的人生状态，“此二百余字，即更东坡醒时不能复作”，更何况后辈怎么可能得其佳境？陈深还记叙了黄庭坚读此帖的情形：“黄山谷悬东坡书，晨起必令童子焚香，过必庄揖。”黄庭坚对待此帖尚如此，可见此作确是神来之笔，不可复得。他在跋还说了一段令人深思的话“父酒量在东坡上，莫认醉容易也”。酒量在东坡之上的大有人在，但想要醉到那种出神入化状态是不容易的啊。

东坡先生这一醉醉得有水平，让那些豪饮无度的后辈们羞愧。夜读此帖，让我感动得几乎流泪，非我矫情：东坡先生一醉之后之才情令我等艳羡，此其一；前人敬前辈文字到这种地步令我们愧疚，此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