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美味，不是菜肴的色香味式的奇妙玄特，而是指意趣相投的人聚在一起吃的那种感觉。是的，那种感觉是欢愉的。我们愿意聚在一起吃那些用油盐酱醋味精香料搅和在一起炮制出来的佳肴。虽然我平时很不待见速食快餐膨化食品，对一些动物的肉和内脏常常持怀疑的态度，但在特殊场合或某个特定的情境下也还是吃得津津有味的，也就是说吃是讲究氛围和情调的。

所以那时候，艾林把一碗鱼或者一锅鱼做好后与人共享时，她给人的那种感觉是欢愉的。她生性乐观，幽默风趣，会讲笑话，即使饿着肚子，也能讲出令人捧腹的话来。离了婚也还是满面的春风，乐呵呵的，那些同情她惋惜她的只有在她的背后叹息。她勤快，会做事，也乐于做。我哥想去远房的亲戚那儿学中医，村支书提出来让我妈给他即将出嫁的女儿做五双鞋，我妈就为难了，花钱买布是一回事，可是在很短的几天内如何做得？艾林说：“我能帮你纳鞋底，和你一起做。”这样的好一个村子的女人都受惠过。艾林尤擅捕鱼，我母亲说：“不论走到哪条沟渠河塘边，只要艾林说这里面有鱼，那就真的有鱼。她卷起裤管下去就能把鱼抓住。”她会使用各种渔具，徒手也能把鱼捉住，冬天在河面上凿开冰块用树枝都能钓到大鱼。

艾林回家迟了，没办法进门，她只能转身去捕鱼，带着鱼去敲邻家大婶或姐妹的门，于是那家人就会享受到艾林的美味鱼。艾林会裁剪绣花各种针线活，会珠算还识得一些字，向她求教的不只是女人，走进谁家都是受欢迎的。和艾林一起吃鱼，那鱼应当是属于我的那种美味。多少年我母亲每吃鱼就在嘴边念叨：“这鱼好吃，可哪有艾林的鱼好吃？”

实在的，我对于吃还是很感兴趣的。在外面，在饭局开始前，人还没有到齐的时候，我会溜进厨房看厨师做菜，留心他做菜的模式和程序，时不时问一些问题，学一些或偷一些技巧。在饭桌上每尝到特别的美味时，我会慢慢地体会它的用料和制作的工艺，回家去慢慢地实践。我对于自己制作的菜肴，在味觉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是满心的喜悦。我们这地方每一家饭店都是以各式鱼作招牌的，不仅讲究鱼的味觉，还注重它在视觉上的美感和营养效果，甚至还能照顾到一些顾客美容减肥的心理需求。而我这人虚荣，在穿上花钱，在吃上也就只能花工夫了，总不能亏待自己吧？这高邮湖里的鱼是我们能够买得起又放得心去吃的，再加上美容瘦身的诱惑，可以想见我在做鱼上花的工夫。吃我自己做的鱼，我的味蕾会有一种无以言说的欢娱和满足，当然我的味蕾也在不断扩张，因而我做鱼的技艺也在不断地更新进步。我对自己的一点点进步都会产生一种深深的感激和敬意，然而所有这一切到了我母亲那儿却还是：“吃是好吃一些了，可哪有艾林做的鱼好吃？”

这时候我就不得不追问一下艾林是怎样做鱼的。

艾林没有自己的锅房，她与丈夫公婆合用的锅房是限时的，她在别人家的锅房里杀鱼洗鱼到煮熟了到呈现到饭桌上这一系列的流水行云全由她一人包揽，别人家的厨房别说是味精连起码的油盐都是奢侈品更别提调料，这么说我也就只能归结到艾林的手。我想艾林的手或许有什么超乎自然的玄妙与独特。民间不是说有些主妇腌制的雪菜鲜脆可口，有的则劣不可食，那是手的问题。什么问题？没有人清楚，西方也有绿手指之说。抑或是艾林对于做鱼有种独特的理解，在盐和水时间火候的掌控上有她的奥秘。

有次我在电视上看一个杰出的淮扬菜名厨谈他对每道菜肴的情感，说做菜时的心境也关乎菜肴的味道，他做菜前都要悄悄地了解一下食客的口味、来自何方、身体状况如何等等，而做菜的过程又是情感的投入和心血的凝聚，说到底他对于菜肴的感情也就是艺术家对于艺术品的感情。于是我想到艾林做鱼时的心境，艾林是把全部的感情投入到做鱼之中的，因为她想留在这个村，留在这个村她就能看见她欢蹦乱跳的儿子。“即使他不归我也不要紧，能够看见他我就很知足。”艾林对人说。她对与她离了婚的丈夫没有一丝的怨言，反倒认为的确是她的地主出身坏了他的大好前程。只要这个村子能容留她，只要在这个村子能有个栖身之地，她家家户户的去做鱼。做鱼时她的精神她的意念她的虔诚如宗教般的心境，对“鱼”的那种情感成就了她的美味鱼。

村里的王伯父早些年做生意发达了，迁居上海，村里人去上海他总要领他们去大饭店名酒楼品尝山珍与海味，“那些海鲜那些鱼……”人们回来炫耀时满脸的幸福与感激，临了总会补一句：“哪有艾林做的鱼好吃？”就连王伯父自己也这么说。

提到艾林，人们总要把她临走的事情说一说。

艾林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被人绑走的，有人说是被她的婆婆卖了的，有说是她的男人买通了人来抢走的。

多年后有人说在柘垛那地方看见过她，已生了孩子。柘垛在什么地方我没有问过，她的儿子长大后去看望过她，说她在那儿过得还不错。

去年我姑妈去世前神志还清楚，儿女知其将不久，便问她想吃什么尽管说。她说：“我要吃艾林做的鱼。”

于是我打电话问艾林的儿子她是否还健在。他说：“已离世。”“她的美味鱼就是清水煮河鱼。”

我按照他说的，做了碗清水煮河鱼，端到我姑妈面前，对她说是艾林做的，她慢慢地吃着嗅着剔出鱼骨叹息道：“唉，就是这个味！”

不久，安然辞世。

在我姑母叹息的瞬间，我一下子领悟了艾林的美味鱼。

清水煮河鱼，它以最本初的味道直达人的味蕾，抚慰那些贫穷又善良的人们的辘辘饥肠。它切合人的内心深处的不高的期盼，让人感动，连灵魂都颤抖，幸福和满足的感觉便油然而生。这种感觉渗透到人的五脏六腑，让人陶醉迷恋不舍。它怎不让人回味追念？

我对于伟大有了新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