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里毛子的婚期即将来临。本来他并没有准备在那年结婚，父亲突然病情恶化去世，他当时面临一个选择，在七七四十九天忌日内结婚，或者等到服孝满三年以后。风俗就是这样的。毛子要做孝子，他是父亲捧在手心含在嘴里长大的。家里人也都怂恿他“孝内操”。毛子的女朋友叫杨婷，皮肤白白的，身材高挑，她也同意这么做，婚期就定在这年的国庆节。

结婚要置办一套家具。毛子的房是家里建的，卧室很大，买来的家具放在里面显小。毛子找人设计，照着房间的尺寸让木工打造。奇怪的是他要做一张直径二米五的圆床。我们背底下都觉得新鲜，揣测这种床是否舒适，答案竟是肯定的，圆桌子比方桌子好就是佐证。

家里有木工打家具，毛子就要做后勤保障，不时地去采购砂纸、钉子、活页和乳胶什么的。每天忙得灰头土脸和一身臭汗。木工师傅下班后毛子便去洗澡。到大运河去洗，他家就在河边上。

夏天我们都有在傍晚去河里泡泡的喜好。汗腥烂臭的身子下到河里马上就清爽了。游一圈，踅到岸边，往身上打满香皂。再下到河里时悄悄褪下三角裤缠手腕上，赤条条地裸泳一气。那时候，觉得自己是运河里一条欢畅的鱼。洗完澡上岸，天已擦黑，可能会打个寒颤。待擦干了身子，贴河面上吹来的习习凉风便让人想赖在河堤上，尽管肚子开始咕咕叫了，家里有冷的海带冬瓜汤和咸鸭蛋、大头菜就绿豆粥，还是想在还有些烫屁股的石头上再坐一阵子。

毛子这天怎么说也不该下到河里去洗澡。事后许多人都这么说。头天，他洗澡时被河边的碎瓷片或者是玻璃屑戳破了脚趾，流了不少血，伤口还没好透。可他偏去了。

天黑透了后毛子还没有回家。他妈妈急了，跑到运河堤上去喊，扯着嗓子喊。听不到回应她就到河堤下面对着乌漆麻黑的河面喊，喊着喊着就哭了。

我和一帮同学是相继赶来的。见到杨婷蹲在地上嘤嘤哭，大概问了一下情况，就去买手电筒，把运河边上小百货店里的电筒都买光了。大家分了工，以上下游五公里为范围，分头分段去找。一时间，河面上无数个电筒光扫来扫去，呼唤声此起彼伏。到夜里十二点多，我们的嗓子喊哑了，腿跑得抬不动了，电筒也打瞎了。有人说，怕是完了。天这么凉，在水里极容易抽筋。

我们将呼天哭地的毛子妈劝回家，想出最好的可能性安慰她，说毛子不会有事的，没准扒上拖轮跑得远了。我们经常扒逆水的拖轮，乘好长一段后再下水往回漂。船主很讨厌湿漉漉爬上船的人，有时会抓住一个不放，载得很远时才松开。我们倒希望毛子遇到这样的事。也有人说，或许毛子根本就没有下河洗澡，到什么地方去玩了。毛子妈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不停地摇头。

第二天有人说，在泊岸边的一条大铁驳上找到了一双新拖鞋和一条干毛巾。毛子妈一听这消息就昏死过去。毛子的大伯见此情景站出来，请了渔业队的人到运河里去捞尸体。这事是避着毛子妈的。我们也觉得很要紧，就怕尸体漂起来随运河水淌得远了。

渔业队的人围着大铁驳船往河里下了十几把滚钩。捞了半天也没捞到毛子的一根汗毛，渔民们急了，抱怨捞迟了捞不着，要收钩走人。我们几个赶紧用好话央求他们，这当儿公安局水警大队来了个老警察，他盯着船猛抽了几根烟后站起来，到大铁驳船上让船员将船移一下。船员收了跳板起了锚，只移动了半个船身的位置毛子就浮到了水面。

事后法医证实了老警察的推断，毛子从船上跳水，一头栽到水里露出半截的铁锚上后扎到了船底。他的头顶上有一处鸡蛋大的钝击伤，因窒息而死亡。

毛子火化前杨婷问我她要不要去殡仪馆。我说，你看着办吧。她咬着食指不让自己哭，眼泪却流下来了。我心软下来，劝她说可以不去。她后来没去，但她托我给毛子做一套冥器，不管花多少钱。要扎一个大大的纸房，里面有成套的家具和最高档的电器。还关照我，床要做圆的。说完她又哭了。我在纸扎店里对扎纸师傅提到一张圆床的要求时他大吃一惊，说是不作兴和忌讳的。

事后，我们最怕的就是遇到毛子妈，怕见到她悲戚的面容，也怕她像祥林嫂一样喋喋不休地说毛子。我们还是很关心她，想知道她的情况。有件事情让我们很感动，自打毛子那年溺水后，她每年夏天都到大运河里去捉那些背着大人偷偷下河游泳的孩子，还跑到人家门上去告状。有些孩子还不懂道理，恨她牙痒痒的，性子野的还向她扔砖头。我悄悄地去看过她，她拿张小杌子坐河堤下面，用一张芭蕉扇子遮着毒辣辣的太阳，向河面上逡巡。

去年，她找到我家说，大树，你侄儿小小年纪也骚胆了，我看见他跟同学趴河底了。我心里一热，把她让进屋里。她不吃我递给她的冰西瓜，却对我又说起毛子。她问我知不知道毛子死因。我说知道，是那把铁锚。错！她用手上的破芭蕉扇拍了我一下，说是因为拖鞋。

“我给他爸买了一双很贵的拖鞋，那年夏天他住院后就没舍得穿。他死后就一直搁柜子里。毛子的脚趾被戳破了，我怕他的脚趾被皮凉鞋挤得疼就拿了这双鞋给他穿。穿得舒服了，脚不疼了。他就出去跑了，就下水洗澡了。他怕新拖鞋搁岸上被人偷了，才上船将拖鞋放船头上，他好盯着。从船上下水要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