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2-08 00:00:00 作者:陈其昌 来源:今日高邮
民居芜杂,大淖秀明。记忆中这里是前临街、后傍河的王三太爷家。早春的芦苇,在烟柳轻雾的缭绕中早早发芽;初夏的菜蔬、水果,在姹紫嫣红中竞显水灵;仲秋的野菊、盆菊,在院墙内外的风清气朗中摇曳生辉;数九的腊梅,在王家最后一进的宁静的院子里暗香浮动。这里是儿时生活过玩耍过的王三太爷家的大院。前门是临街的商铺,隔一个天井是客厅,后一进是主人的正房。从东面有一条屋旁伸檐的封闭长廊可到最后一进,有天井、绿树、花卉,还有四大间仓廒式的平房,地基高高的、檐口高高的,从外面看,像楼房。这里是孩子们的乐园。院子后门一开,便是大淖,可以擦“水劈子”、看别的小孩子下河洗澡,七月十五看放荷花灯——就是因为那晚看灯着凉发热,又说些关于玩在大淖的“胡话”,于是,就有了为我的叫魂:“宜生子,吓的家来啵!”从后门“叫”出去,绕道到东面的窑巷口从东大街(如今人民路)的367号大门回到家。那些年,我的外婆就住在王三太爷家。
王三太爷家是东大街的名门望族。我的外婆家里是一个亦城亦乡、不富不贫的“边缘人家”。她住在王家第二进客厅的东首,是内外两小间的“套房”,外婆和姨娘住在里间,从不长胡子的叔外公住外间。所谓的堂屋是前后人家的过道。烧草堆放在房门口,烧饭是在通向最后一进的长廊里,用的是两个锅腔,从来没有过大锅灶。外婆家的收入曾主要靠24亩田的收租23担5斗和叔外公在沪商行做事的薪水。在后门的大淖河边人家看来,我的外婆於大奶奶家也不是拗得满满的米箩。可姨娘上河边一般是跨过大街上前河,而不去大淖河边,因为那里人杂性野。家里是烧柴草,又熬火又爽手的是小红柴,大淖河边撒的柴再多,外婆是不许家里孩子拾柴捡草的,那是“筢柴鬼子”干的事。比母亲还大两岁的舅舅先后在外地和本城做工,也曾有人为大淖河边的姑娘提过亲,外婆总认为,起码得说个生意人家,娶进比较水性的女人家就过不好安稳的日子了。
外婆家人丁不旺,住在东大街和大淖河边的百十年中,家里人体质羸弱,性格软弱,办事经商成不了气候。外婆卜世英在小巷似的过道烧饭,我坐在她身边“打草把”。她说我的外祖父的父母是姨姐妹做亲,下辈不兴旺,任你怎么“拨动”,火就是“旺”不起来。我的外公40岁病逝,小他几岁的叔外公在沪为商行管事也风光过一阵子,他还为隔壁“王金元”百货店进货,好让外婆到“王金元”店里拿“月份钱”。但是这位从不长胡子的男子汉就是硬铮不起来,他终身未娶,写得一手小楷绝好,爱读美文、嗜好美食,就是不近女色。解放初,在上海落魄的他回到东大街开过一个小店,生意清淡,常看街景。他的店开门迟,打烊早,朝霞暮霭时分,他独自出得王家大院后门,去大淖河边看风景,斜柳、瘦苇、清水、小船,再有就是船工、草贩子、挑箩的、种菜园的、卖鱼虾的、贩卖鸡鸭的、打芦 编窝折的年轻姑娘和各色各样的婆娘。跑得最远的便是阴城,实为宋代驻军的遗址营城或土城。从那里还带回几句顺口溜:“养女莫嫁土城头,日做瘫子(打芦 )夜做牛。伢子三天洗回脸,婆娘七天梳次头。”外婆颇不以为然,天天去看这些,有什么看头?!直到野孩子在阴城一带开“砖头仗”,飞起来的瓦片不长眼睛,竟然砸了他的眼镜,碰肿了他的额头,叔外公才不往哪儿跑。后来,才知道,沾有海派文人和沪上市民气息的他,压根儿好看不起“治于人”的大淖人,但他欣赏大淖及其周边的旷野、率真、自然,因此,他看得陶然悟得怡然。他在我上初中时病逝于上海,就地火化。他曾提出将骨灰安葬于大淖河边,未能如愿,那是因为他一直厌恶的舅舅,也无情无力了结此事。叔外公一直关心我的写字和作文。他辞世后,我曾走在他走过的大淖河边的路径上,听着头顶飞过的野鸭群(他爱吃野鸭烧咸菜)的“呼呼”声,想象叔外公试图从大淖河边堂堂正正走出去的模样,那是一个放飞意念但身心残缺、事业和人生都未“雄起”的背影。
叔外公不喜欢的舅舅叫於岭。记忆中他俩从未在一桌吃过饭。叔外公不喜欢他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外婆嫁到於家后,头三个(两男一女)伢子没抓住,於家老太就将周岁大的“舅舅”领进门,叔外公不满意。舅舅从小受到太太溺爱,有些小聪明,学习无长进,做事无恒心,自幼就养成一种“拨了也不动”的惰性,“老实、无用”了大半辈子。叔外公还有一种深层次的原因,似乎无法成家的叔外公,便眼巴巴地望着於家的香火就到舅舅这一代中断了。外婆养了5个儿子一个未存住,舅舅干过不少工种,如皮鞋厂学徒、纸店工人、血吸虫病防治站公勤员等等,没有一件工作能做长、做好。这怎么能娶亲生子呢?对延续香火的绝望,叔外公、外婆,以至我的母亲都有强烈的同感。为此,上初中的我曾对叔外公承诺,将来我写文章,笔名一定要用上“於”字,即如现在常用的“於逸晨”,也就是於家有一个后代姓陈。
我自小对舅舅有好感,爱戴而又敬重他。他在扎灯、糊风筝、制作玻璃的金铃盒子等等方面心灵手巧,给少儿时的我带来许多乐趣。只要我想得到、看见过的玩具、彩灯什么的,他常常制作好送到我手中。高邮烈士纪念塔甫成,他就用玻璃制作了一个酷似真的“纪念塔”的金铃盒子,放在家里书桌上,惹得少年伙伴眼馋得很。
难忘的是他在焦家巷血吸虫病防治指挥部当公勤员的那段时期,干的工作不重,只是繁杂一点,看门、扫地、送文件、烧开水和洗用水,这比他在天章纸店做工作干得顺心,他和外婆的生活也温饱得可以。我家住在他工作单位的对门,父亲失业,全家生活无着,母亲就为血防部门的年轻单身汉和大姑娘洗衣服,外衣、内衣都洗,每人每月1.5元,洗两个人衣服就可以维持一个人的生活。要洗的衣服有的是人家送来,更多的是舅舅去收。到了夏天,每天都洗,一堆又一堆、一包又一包满是汗臭和浓稠青春味的贴身衣服常由舅舅送来,他不仅不嫌不怨,还表现了一个年过不惑的“光棍”汉的特有的乐意和勤快,也大大方便了他“大妹妹”我妈妈的劳作。除此,他见到我家的清汤寡水的生活,常在饭后从单位带一些残汤剩菜给我吃,企望为瘦弱矮小的我“育肥”。他带菜的一个大瓷缸,我一直用到去农村学校工作。他对我们的关爱、怜悯并不能改变他惰性严重的旧习。当事业发展正在迫切需要人员的时候,他却被血防部门辞退了。据后来在血防人员家做保姆的母亲说,那是他懒惰和不负责任的缘故。比如,他嫌每天晚上烧洗脚水太烦,就在烧的水中放许多盐,惹得晚上用水的同志纷纷指责,怨声盈室,说他懒得没有德性。
从此,人过中年的他就再也没有一个相对固定的职业了。他干过“纸扎”一类的活儿,可是他用“纸”已无法糊贴好他人生的四壁。他卖过香烟、火柴、蜡烛,但是他的生命因无法得到充分的燃烧而过早成为风中残烛。
上世纪50年代的那些年,父亲被安排到供销社当售货员,母亲做保姆,一直做到我开始工作。那些年,舅舅与外婆相依为命,不知是怎么过来的。母亲虽关顾一些,但是定很菲薄。有一次外婆告诉母亲,大半辈子恪守公德的舅舅,竟然在大白天走进了一个相熟的大淖河边的人家,动起了一个寡妇的心思,被人家骂得狗血喷头,也不尿泡尿照照,你这熊像,还想二姑娘倒贴?!
舅舅是1960年农历九月初九饿死的。他死前,向来能扎扎画画的他,画了玉米、芋头、包子等,告诉外婆,他死后就把它烧了,有了这些,他在那边就不会是饿死鬼。舅舅死后,是街道上的人处理的后事。我上城看外婆,外婆已欲哭无泪,她说舅舅抬出的时候嘴张着,想找几片云片糕塞嘴也难。他画的那些,九月二十是他50岁的生日,都已烧给他了。此后一个月,外婆也去世了。她死在大淖巷。生前她已信服大淖人的“好好的活,快快的死”,她只是对舅舅痛苦的死心有不甘。今年农历九月,我又去大淖河边,依然是浓浓淡淡的绿晕,不急不徐的金风。有一位开茶炉家的刘正汉还记得有一个老实可怜不偷不拿的於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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