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4-21 00:00:00 作者:若琚 来源:今日高邮
奶奶在的时候,总要在伏天里把箱子柜子里的衣物拿出来晒晒。每逢这样的日子,我总是早早地被叫去帮她看一天衣物。这样的一个赤日炎炎酷暑难当的日子,于我却是最幸福快乐的一天,是我入夏以后久已盼望了的。不仅因为奶奶的午餐,或许还会有几粒冰糖和藏在水缸里的西瓜,更为吸引我的是,在这样的一天里我可以什么也不做,就只静静地仔细地把奶奶的刺绣看个够,偶尔还可以瞧见奶奶的香包。
奶奶的绣件很多,枕套帐沿门帘夹袄,白底布上盛开的荷花,蓝底布上的喜鹊登梅,黄底布上的丹凤朝阳,黑底布上的那些鸳鸯蝴蝶小人儿耍棒等等。我最初只识得荷花蝴蝶和喜鹊,后来读书识字才认识了牡丹凤凰鸳鸯。很小我对于工艺品就有一种本能的喜欢,每一次观赏奶奶的绣件都有新的不同的美妙感受,恰如有些人读诗文,初读时囫囵吞枣,再读时甘美,一遍又一遍地读时遍遍出新意,读到如“昨夜西风凋碧树”、“人生若只如初见”时则新意又添余味,从小奶奶的绣件是我美丽的诗文。
奶奶的绣件让我儿时的脑海里充满了疑问和遐想,这些都是奶奶自己绣的吗?是的,都是她亲手绣的。尽管奶奶什么也没有给我绣过,但我见过她给邻近的老人小孩绣过虎头猫脸百合花。少女时代,奶奶作为地主的长女在母亲过世之后便能够独当一面,一任她的父亲抽烟赌钱,继母唯她的脸色行事,在把家里的几百亩水田十几只木船经营好几个佣人管理好之后,我的美丽年轻的奶奶坐在自家的木格窗前或者门厅廊下捏着绣针穿起丝线一针一针地绣着美丽的花儿鸟儿人儿,这是一件多么美丽幸福的事情。奶奶年轻时一定是美丽的,老来还俊俏得让我怀疑她是不是我的奶奶,白皙的皮肤在经历了几十年风霜后还那么细腻。奶奶没有将她的美丽传给我,也没有要将她绣花的功夫传给我的意思,我也不敢奢望有奶奶那样的皮肤那样的美丽,我怎么也不能够像奶奶那样娴雅地坐在门前绣着花儿鸟儿人儿,这等美好的事情怎么会轮上我?再说我妈也买不起那些绣针绣线和布料。那时奶奶盛放绣针丝线的笸箩一定是满的,绣这么多物件该要多少丝线几多绣绷花了多少时间?奶奶是对着真的花儿鸟儿人儿绣的还是比照着画儿绣的,亦或是奶奶的眼前什么也没有,她就能够把曾经见过的花儿用她的绣针迁移到布上开放,让鸟儿在布上飞翔,小人儿在布上欢跃。多少年了这些花儿鸟儿人儿还这么鲜活灵动,她的手该是多么灵巧,她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智用了多少虔诚多少小心翼翼才绣出这样的美好,而这样的美好是应该与和善纯朴连在一起的。奶奶凶霸又薄情,她怎么会有这样聪慧细腻的心思?该是我母亲这样善良随和的人才会有的呀。奶奶这么多美丽的绣件不见她穿戴过一回,她究竟要留着做什么用场?仅仅是为了在伏天里拿出来晒晒只供我一人欣赏?而我母亲的箱子里就只有我们常年拆了洗洗了穿的旧衣物。
奶奶还有一只香包,香包是不晒的。箱子打开的时候,奶奶会将这只香包拿回去锁进柜子里,直到我差不多读初中了,奶奶拿起香包的时候又叫我瞧见,我央求了好半天并保证只看外面不看里面她才不情愿地给我看了看。扇形,蓝底绒布上绣两只浅黄色蝴蝶,上方红线绣八字“锦绣红缘 香包蕙心”,各种丝线交织编成的带子,闻着有香味,我趁奶奶不注意捏了几下,猜想,她从我妈耳朵上摘去的耳环兴许就放在里面,重重的,里面一定还有别的东西,不敢问。我只把那两只飞舞的彩蝶细细地欣赏,那文字读了又读。
“这包上的字也是你绣的?”我大着胆子问她。
“是的啊!”
“这些字是谁给你的?”
“小孩子家看了就看了,还问什么问?”奶奶瞪了我一眼拿过她的香包,嘴里嘟囔着,“你妈是个败家子,东西是不能给她的。”
我姐出嫁时要奶奶的香包,哭闹得死去活来,奶奶没有给,家里人都清楚姐姐真实的是要奶奶香包里的东西。
我哥结婚前,奶奶得病,她将她的香包及所有绣件全都给了我哥嫂,只是我后来时常会想起奶奶的那些花儿鸟儿人儿那蝴蝶那文字。
“锦绣红缘 香包蕙心”,奶奶识字不多,以我之见,她自己断是想不出这样的文字来,祖父读过私塾,我出生后不久已去世,不曾听说他有过类似的风雅。奶奶是有过一些经历的,她同父异母的弟弟牺牲时很壮烈,之前她为他做过许多也牺牲过许多,她跟他队伍上的人也往来过许多,究竟是我的祖父还是别的什么人什么时候曾与她结下过锦绣红缘识得她的香包蕙心常让我猜想叫我迷惑。
去年暑假去看嫂子,适逢她晒六月,便想问嫂子把奶奶的那些绣件要过来再看看,她没好气地告诉我:“都哪一年的老掉牙的东西了,能做个衣服还是能当个摆设?占家占伙的早让我扔了。”
“扔了?!那个香包呢?”我问。
“你侄女儿小时候当玩具背在身上玩早不知弄哪里去了。”
“你不至把香包里的东西也扔了吧?”我玩笑地问她。
“扔是没扔,拿出来的时候随手一丢,时间长了丢什么地方就不知道了,找过几次没找着,后来就忘了。就两副耳环一只戒指什么的能值几个钱,劳你还惦记着?”
幸亏奶奶早去世了,要是还在,准得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