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世十来年了，她这一辈子很苦，很贫穷，也很平凡，要不是她侄孙来我家给她拍了照，甚至连一张照片都不能留下。

母亲整天忙碌，苦巴巴地过着穷日子，看不出有什么喜好，唯一一点表现就是爱养点“土花”——易养易大、不娇嫩、不名贵的普通花草，如太阳花、晚饭花、月季花、栀子花、仙人掌、凤仙花之类。一次，母亲居然对我们说，要将墙角的大缸用来养荷花，我们都赞成。说干就干，我们从河里打来污泥，到集市上买来荷秧植下，闲暇时，一家人就有意无意地观赏小荷生长，看它什么时候出水，什么时候放出红红的尖叶子。还真应了 “早有蜻蜓立上头”的诗句，一日傍晚，一只红蜻蜓立在荷的尖上，我慢慢逼近它，它已预感到了有什么危险，一展薄羽，冲天而去，消逝在霞光中。

到了夏天，荷叶出茎很高，叶肥色深，一场雨后，水珠在碧绿的荷叶中滚来滚去，珍珠似的，我脱口诵起周邦彦的《苏幕遮》中词句来：“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我惊叹：缸中植荷居然也有荷的神韵。后来，粉红色的荷花绽放，煞是好看，真乃庭中一景。然而，更欣喜的是母亲，这个大字不识几个的贫苦农妇，虽然不知道有描写荷、荷花的美词佳句，但一点也不妨碍她对荷的喜爱之情。她常说的一句话是：“养花活活眼目。”“活活眼目”是母亲的审美观，体现了她朴素的纯真的自然美。

一次侄子从上海回来看我们，身旁带着照相机，看着他摆弄相机说要给我们拍几张照片，我一拍大腿：“好，就到荷花缸前拍吧。”“咔嚓——咔嚓——”一气，母亲拍照时笑得最欢，她高兴地说：“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照相呢！”是的，母亲一辈子没有进过城，连一次照相的机会都没有，多亏了侄子啊，终于让她在照片上笑了。

想不到，那是母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拍照，母亲拍照时的微笑却成了永恒。母亲的照片我们一直珍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