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3-24 00:00:00 作者:姜文定 来源:今日高邮
几十年啦,我记得家乡的除夕都是阴天,天空灰蒙蒙的,有时还会飘起几片雪花。镇上的后河大桥是个大卖场,卖肉的、卖鱼的、卖水粉的、卖茨菰的……把桥面挤得满满的。镇上的、郊区的、邻乡的都赶到这里买最后一趟年货。只见做包子的师傅在蒸笼打开后升腾的热气中,躬着腰睁着大眼睛,先是用手活了一下包子,包子烫手,手又缩回来,手在嘴边哈了个气,又去拿包子,嘴上还不住打 嗦“佛佛佛”。桥面上的叫卖声、还价声、卖茨菰的“兜底卖大减价”的吆喝声,连同找小孩的声音、自行车的铃声吵杂在一起,传得很远。奇怪,到了中午桥上人逐渐稀少,到了下午桥面上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影。
几十年啦,我记得家乡的正月初一都是晴天,天蓝得没有一丝云,那明晃晃的太阳光芒,那太阳照射的厚厚的白雪的反光会刺得你眼睛都睁不开。后河大桥像是一个时装表演的T型台。早晨鞭炮声刚过后,便见到姑娘们脸上涂着厚厚粉霜与胭脂,画着重重的眉,油亮亮的头发上别着花结,穿着花格子的中装扭着细腰踏着碎步来到桥面上,坐在桥栏杆上,站在桥墩上的小伙子便吹着口哨,打着手势,吸引着姑娘们的眼球。正月初一,我的家乡,不,整个中国的大人小孩都会穿上最美最新的衣服一起展示。这是整个中国的时装节,是世界上最大的时装节。“花担子来啦”、“荡湖船来啦”、“踩高跷来啦”,人们潮水般向桥上涌去。
我家祖先在临泽没有房产。我记忆最早的家便是在子婴河北岸,后河大桥西侧炕房后身,沿河边拐着小弯就到我家。大门楼上有如意砖雕,门框下有两只刻有狮子盘绣球图案的石鼓,院内照壁前长着几株腊梅,朵朵梅花在青砖的衬托下,鲜亮妩媚。堂屋屏风门足有三米高,堂屋地面是方砖。据说房东是个大户人家,子女都在国外供职,东房放着东家的物件,我家租用西间,东家放在堂屋的古色古香的茶几、老爷柜、桌椅我们都可以用。爸在农村供销社工作,也常把收购的一些小康乐棋盘、“机关枪”、打糖机等儿童玩具带回家,小龚、大马等几个小朋友经常喜欢来我家玩,笑声、闹声、读书声不断。
住着大户人家的房子,大概是沾光的缘故,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们这个大家庭,乐融融的。除夕那天,一听到大门的门环响,我便会立即去开门,“奶奶,爸爸托人带肉回来啦!”“奶奶,爸爸又托人带茨菰回来啦!”除夕是供销社最忙的时候,爸爸不能回家,他总会托人带吃的东西回家过年,妈妈做缝纫是个手艺人,除夕前要把所有客户的衣服做好,衣服缝好后还要锁纽眼,钉纽扣,考究的还要熨烫。我的祖母慈眉善目,整天笑哈哈的,笑起来两个酒窝更甜。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出了痧子在家休学一个月,祖母天天陪着我。祖母不识字,但确是个讲故事大王,什么“海龙王”、什么“七仙姑”,她天天讲故事给我听,有时一天我还吵着她讲三个四个,都难不倒她,后来,祖母到老的时候,正值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刘兰芳评书《水浒》,十二点准时,她会搁下所有的事,把收音机贴在耳边听,时而露出十分紧张的面容,时而一个人哈哈大笑起来,此刻油瓶倒下来她都不会去扶。
祖母还会烧一手好菜。除夕我们家除了烧鱼肉一些荤菜外,还会烧一道什锦菜。春节什锦菜既可以当菜用,又可以当咸吃(临泽习俗称一般小菜叫咸,来客了,总要问今天有咸没有,其实是有菜没有)。大蒜、百页、萝卜丝加小茨菰烧好后再放白糖、麻油拌一下,非常爽口。奶奶拌菜时,一片百页掉下来。我喊:“不好,百页掉下来了。”祖母立即说:“要打嘴,过年啦,不能说‘不好’,要说吉利的话。”“为什么要放小茨菰?”我站在祖母旁边又问道。奶奶说:“小茨菰吃起来像栗子,小茨菰越多越好,就像我们家多子多福呀!”我似懂非懂地点头。过年时,吃的菜多了,但是祖母把茨菰作为主菜或配菜,能做出许多花样来,让我这个欢喜吃茨菰的人很“煞馋”。
“嘀嘀”,驶向南京的客车开动了,车上玻璃窗里的爸妈、弟妹向我招手,我也向他们挥手再见。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我哥哥在南京工作,多次来信邀请爸妈及我们去南京看一下大城市。爸妈好不容易凑了假期,和我做工作,三妹四弟和他们一道去南京,要我不去南京,留在家看门口。爸妈为家庭很辛苦,弟妹三人我年龄最大(当时大约十一二岁吧),我应该留在家,我爽快地说:好!爸妈夸我,人小懂事,还答应一天一角钱的中饭菜钱给我。我就买一斤茨菰6分钱,一块豆腐2分钱。这样下来一天还可以聚2分钱,多美的事。每天把大茨菰的皮削掉切成片子,加上白嫩的豆腐,这样的汤烧到家会像奶汁一样白,撒点味精更鲜。盛上一碗自己烧的茨菰汤,吹开上面的油面子,喝着浓浓的茨菰汤,嚼着一口酥的茨菰片,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最可口的汤。
在农村四年,我与生产队十余户人家结下了浓厚的感情。一九七三年我到高邮师范读书了,户口上城了,队里家家户户为我高兴,并决定打拼伙(大家一起出钱)为我送行。那天晚上,李家大院灯光通明,六张八仙桌放在堂屋中,厨房内热气腾腾的,除红烧鱼、汪豆腐、炒粉外,茨菰红烧肉、大蒜炒茨菰片,加上茨菰青菜汤可谓是“茨菰打滚”(茨菰作为主菜),在当时来说不亚于“国宴”,这是我在生产队中从未见过的规模和热闹场面,乡亲们频频敬酒,我如愿地吃着茨菰,最后我醉了,不知是浓烈的酒让我醉了,还是酥的茨菰让我醉了,还是乡亲们的热情使我醉了。
从小到大,以至人到中年,生活早已变了样,依然不变的是我喜欢吃茨菰,一顿能吃一斤茨菰,白烧的、红烧的、削皮的、切片的、剥皮蘸糖的,我都喜欢吃。从事文化工作时,受荣获全国金奖的苏州《挑秧》舞蹈的启发,我和几个同事曾想把生产队姑娘们冬季在田里收茨菰的情景编导成里下河的特色舞蹈。在高邮民歌整理过程中,我也在注意收集写茨菰的民歌。
我喜欢吃茨菰,弟妹们叫我“茨菰爹爹”,朋友们叫我“茨菰大王”。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吃茨菰,是那一口汤、那一口酥,还是茨菰所代表的那吉利、那欢乐、那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