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4-16 00:00:00 作者:陈永平 来源:今日高邮
(一)
我和他是发小,玩伴。有时候是我们玩,他伴着。
他的特点是“坐得住”,读书的料子。他的父亲独具慧眼,在三个孩子中对他重点培养。当时我们觉得他父亲不可理喻,后来恢复高考,我们又对他父亲的先见之明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父亲与我母亲是同事,都是公社革委会的干部。我在这里的乡下生活过,10岁才进城读书,每到放暑假,迫不及待往家赶,回到外婆、母亲身边,马放南山,心都野了。他和其他干部的孩子也下乡看父亲,母亲们的意思,乡下凉爽,刚好可以消暑歇夏,也让当妈的清静一阵子。他父亲却不合时宜地逮住机会,把他捺在办公室里读书。
几名干部包括我母亲忍无可忍,过去责备他父亲让孩子蹲在家里,“蹲霉了”。他父亲可以不理孩子,大人的面子总要给的,有时也让他跟“大部队”会合。
可气的是,即使是会合,也经常会而不合。不知是他父亲还是他自己的主意,他总带一本书,遇上他玩不来的事——比如,爬到公社会堂的梁上,代燕子给它的孩子喂虫子、喂水;把人武部的枪拖出来,瞄狗、瞄鸡,幻想着弄颗实弹来试试——便不参与,坐在印有语录的巨大照壁下读书,偶尔抬头插一句嘴,表明他也在玩儿。我们都痛恨他那个“万恶”的父亲,把他弄成个书呆子。
恢复高考那年我们上高一,第二年仓促应考,除几个天资特别聪颖的,多数同学名落孙山。不用怀疑,他属于少数派。那时读书的最高境界是出国留学(现在似乎还是),他一直读到美国,在美国定居。
圣诞节前后,我会收到寄自美国伊利诺伊州的贺卡,我因为英文不行,只收不回。6年后,他父亲告诉我们,他将回家探亲。这个消息让同学们兴奋不已,张罗着接待他,除了本城同学,近的扬州、镇江,远一点的南京都联系了,上百人的欢迎会,隆重热烈。他则如惊鸿一瞥,回来就走。
2010年,他老父生病,他姊妹几次见到我都说他即将回家探望,直到他母亲突发脑溢血,他才第一时间赶回来。父亲、母亲住在一家医院,都有生命危险,他的痛苦可想而知。在二老看似稳定一些后,他飞回美国。没想到没过几天,母亲先去了,他回来当孝子;母亲丧事料理完,飞美国的飞机刚停稳,父亲也走了,他又赶着回来当孝子。再次送走他,我们心里怅怅的。以后要见他,怕要去美国了。
4月中旬的一天,我接到他的电话,说已到家,要约几个朋友聚聚。这次回家,离他父母去世还不到一年。我们见面,吃饭聊天。问他这次为何这样快,他说清明节刚过,他是给父母扫墓的。我恍然大悟。
“以后我要每年回家一趟了。至少。”他说。
我想,他就是一只风筝,飞得再高,风筝的线也有父亲母亲攥着;父母没了,他终于没飞走,线仍然有父亲母亲攥着,不是用手,是他们的魂。
(二)
兄弟两个,在村里是人尖子。老大考上南航,毕业分配在熊猫集团,与家在广州的大学女同学恋爱结婚。不知什么机缘,双双跑到东莞开厂,生产沙滩用的遮阳伞、野炊时烤肉的炉子,几十个品种,卖给外国人;老二学习上差点儿,跟供销社的人跑兴化城练摊儿卖布,都是陈年料子,还有边角料,报酬是没卖完的布。他让老娘把碎料子拼成整幅的,卖给镇上人家作窗帘。后到广东投奔哥哥嫂子,他不在厂里干,怕碍事,继续卖窗帘。老大提携老二的生意不说,又买了两套别墅,一家一套,挨一块儿,宽敞着呢。
哥俩儿跟我有“瓜搭子”亲。“一代亲,二代表,三代了。”我们两家的亲戚关系在三代以后了。又因为老大比我小五六岁,我离开村子早,跟他俩几乎没有交集。俩人也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主角是他们的父亲——我的远房表叔。
表叔是个地道的农民,脑子活,他的儿子得自他的遗传。除了一年两季种稻种麦,高级的是把十边隙地利用得充分合理,家里就短不了花生、蚕豆、蒜苗、韭菜。最绝是在公共河道里捉鱼,钓、叉、焐枞、拖泥网,冬日穿着皮衣下水摸……大人小孩儿遇上都停了步子,看西洋镜一般看他,等着喝一声彩。
他饭量大,平时都“收”着吃,一顿只吃一“三红碗”。他喜欢吃饭的时候串门儿,跟人聊天儿。堆上一碗米饭,走到哪一家,见这家人正吃饭,拖过一条凳子跟人聊。主人家的桌上有螺蛳、苋菜秸,他不搛,只说话。到人家大人开始收拾碗筷,孩子最后一口饭含在嘴里了,他拉开架势挖饭,孩子把饭咽下肚,他的碗也空了。这也算一绝,不是吃,是倒,村里人叫他“直喉咙”。看他吃完饭以后的神色,只有当今一个热词可以形容:幸福。
表叔不是天生喜欢种地,他坚信一句话:“农业是根本。”他鼓励小的们出去闯荡,但不许忘了根本。他从小的们会拿筷子起就教他们拿农具,一年级就开始“半工半读”,老大老二的农活使得,那叫一个溜!他跟我母亲说:“老姐姐呀,小的们哪能挣那么多钱那!我不怕说不顺的话,我当它是个梦,梦醒了,一家子还在一起种地,有地就饿不着!”
从镇子到村子,由西而东有一条两公里的土路,路中央撒了些砂石,晴天硌脚,雨天泥泞。哥俩儿想回报家乡,铺一条水泥路。表叔很支持,问老大:“路顶到哪儿?”老大说,到村子最东边那一家。表叔半天不吱声,老大看出父亲有意见,请他拿主意。表叔说:“也好,你就管这一段。”
开工的时候,表叔也过来打杂。路铺好,他自己开拖拉机,运来砖头,顺着水泥路的顶头继续往东铺。老大问他何不早说,说了他一起带下。他说:“你是为村里人铺的,我是为家里人铺的。两码事,各归各。”他把路延伸到自家责任田边上。
表叔开始显老,小的们轮番劝他搬去广州。老伴两头颠,一年倒有半年在小的们那边,小的们也有“小的们”,孙儿孙女对他诱惑很大。他架不住劝,决定过去住,前提是一年回家一趟,抽得出空的都要回来。
表叔第一次衣锦还乡是那年秋天,他带回一个庞大的“代表团”。回来不是玩儿,跟他一起割稻子。他把他家的责任田托付给乡亲照应,到秋收的时候以这种方式“宣示主权”,再次郑重告诉小的们,他们是农民的后代,莫忘根本。
如今,表叔老了,不再每年回家。责任田被挖去做了鱼塘,还剩了一小块,四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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