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说，大中啊，我耳边害了个疖子，疼得我一夜没睡。我立马搀着祖母去医院，可一松手，祖母却不见了。这原来是个梦。

祖母虽然早已离世，但是，她做人处事影响了我一生。祖母没有死，我睁眼闭眼她都在我身边。祖母说过，一个人被人瞧不起是最难过的，一个人受人尊敬是最大的幸福。她待人总是那样和蔼亲切，劳作总是那样吃苦耐劳。

祖母名叫陈合美，盐城斗龙港一带人，据她说，6岁时母亲病故，父亲娶了晚娘。活泼可爱天真烂漫的她，逢事总要打破沙缸问到底。晚娘忌恨她懂得的太多，常给她飞来之“灾”。9岁时，家中淘米烧饭，是她包下的活。有一天，她伤风头痛，烧饭误了时辰，晚娘骂到锅灶旁，竟用火叉烫了她的小腿，一块皮肉被烧焦，成了流脓化血的溃疡，她不敢告诉爸爸。还有一次淘米，米箩里有几粒稻壳子没捡干净，蹲在河边的晚娘竟夺过淘米箩，将她的头捺在河水里“灌猪头”。幼小的孩子，哪能经得住这种摧残虐待，她逃了几次，但未脱魔掌。16岁时素称“海下”一带的盐城涝灾，遍地颗粒无收。她和一帮“花子”讨饭来到我们殿堡张家庄，我的祖父因生4个女儿，为了“传后”，便娶了讨饭花子祖母，称之“二奶奶”。

祖母同祖父年龄差距太大，成婚五年，生下了我的父亲后，祖父便无疾而终。祖母看着我们家日子不错，算是从糠箩里跳进米箩里，加上她“育子”有功，心中也踏实了。祖父去世，仍然是大奶奶当家，我的祖母便是这个家的“家奴”，承担农田活，管风车、用牛、拉犁，什么都干。4个“姑奶奶”由她苦钱置嫁妆陪嫁。她成了我们吕家的一条牛，她乐意，因为没有人虐待她。她有了儿子，有了巴盼，她知足了。

幼年时，我们姊妹5个，弟兄4个，父亲在外教私塾，母亲在外帮人家当保姆。姐姐13岁就到上海当童养媳了。小时候，我常常看到祖母踩着露水，拿着篮子割韭菜的背影。青黄不接时，她便拿袋子在小麦刚刚饱浆还没成熟的小麦地里抹青麦穗，再用石磨将麦粒制作“麦楞子”，同青菜煮成粥给我们充饥……

小时候的饭桌上，祖母教我们爱惜粮食，掉到桌上的饭粒要吃干净。她说，菩萨看见一粒饭有个石磙子大，那是要响雷打头的，吓得我们不敢掉饭粒。春天青草茂盛时，祖母教我们寻青草给猪吃，作肥料，她指着金黄的黄花草说，肥猪出圈时，里面会长出金戒指，尽管我们知道这些是不真实的，但是，这些美丽的谎言却结出了丰硕的德育之果。

上学了，祖母每天催我们起床，交待我们大早拾一筐狗粪才准进学堂。说是早起三光，迟起三慌，大清早，走路拾到一根芦柴都是圆的。小时候，祖母带领我们踩水车，上秧田水，她那双瘦弱的、青筋裸露的脚，在车拐上磨来蹭去，龙口里似瓢舀碗兜的水慢慢流进秧田。一次次看到祖母为全家人操心、为庄稼地费神的背影，现在想来仍然心酸。

15岁，我高小毕业了。我是家中惟一的劳动力，生产队让我用牛，八九十斤重的旱犁难捧啊，用力过猛，鼻子常常流血。一天午饭，在装满菜粥的碗底下，我的筷子一动，拨到一只熟鸡蛋。我正在惊奇，却见祖母向我使眼色，我明白了，这是祖母瞒着弟弟给我吃“偏食”。祖母曾听别人告诉他，你家大中鼻子流血，不能捧牛屁股了。祖母晚上拉着我的手到她的床边，眼眶里闪着晶莹欲滴的泪：“大中啊，奶奶对不起你，你岁数还小呢，荷花连着藕，十指连心痛啊！”以后，我一边用牛，休息时在田埂上看书。牛儿，早晚都是祖母喂料。不长时间，我写了一篇稿子《耕牛养足膘，耕田赛马跑》，登在当时的《高邮报》上，全家人看到报纸高兴了大半夜，这时，祖母却哭了，她是笑着哭的。

三年自然灾害那些年，从食堂里打点稀粥回来，家中人口多，分不过来用菜掺粥。弟弟们肚量大，由祖母在“锅上”用勺子盛粥分给大家。当我吃了一碗再盛的时候见锅里没有了，祖母说：“大中，你用牛的，再吃一碗，来，这碗粥给你。”我说：“奶奶，你还没吃哩。”祖母笑了，她咂咂嘴，像是嘴里有粥，高声说：“我早吃过了。”我把最后一碗吃了。回到我的小屋睡觉时，传来祖母和妈妈的对话。妈妈说：“你晚饭没有吃就上床啦！”祖母说：“声音小点儿，不要让孩子们听到，宁饿竹子不饿笋啊。”我听见了，全听见了，上床哭了好长时间。祖母，你劳累了一天，又没吃晚饭，谎话好说，饥饿难忍。这一夜，你是怎么过来的啊！后来祖母得了黄肿病，进了黄肿病员食堂，食堂里给每个病人除了吃米饭外，每人每天发3个皮糠烧饼。她都悄悄地带几个回家接济我们。

祖母临终前叫我们弟兄四人抬着她老人家围庄子转一圈，她要感受一下故土深情。也许是回光返照，三天后她永远地合上了双眸。

祖母的背影，永远是我前进的向导；祖母的音容，永远是我的精神财富；祖母“一个人被人瞧不起是最难过的，一个人受人尊敬是最大的幸福”的“语录”，成了我走向成功的箴言。在我因家庭成分不好，生活在绝境时，祖母说，天要亮了，不久，话应了。如今的时代，真是一个千载难求的好岁月。在这个难得的好时代里，我成了本地“十佳好市民”，家庭也成了“十佳藏书家庭”，还先后出版了综合作品集《金不换的故事》、报告文学集《老区的知音》、新闻作品集《岁美人和好日子》，这些书中都有我祖母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