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一年麦收时。这是庄稼人最为忙碌也最为辛苦的季节，全家老少倾巢出动，不分男女不分日夜抢收抢种，恨不能撒豆成兵——“竖个扫把算个人”。让人欣慰的是，多少年来深深印刻在人们心头的农忙图景，近几年有了很大改变：妇女无须弯腰割麦，男子无须重担挑把，场头也不再牛碾机脱扬场，仅仅几天前还覆盖着沉甸甸穗头的田野，一眼望去，麦净草清，粮食全部进仓，田头归于平静，仅余空中弥漫的烟雾透露出这里是结束不久的抢收战场。如果将目光转向阡陌纵横的乡间公路，可见到成群结队的收割机正在北上，大摇大摆，摇摇晃晃，让近旁的轿车、货车避之不及，尾部机架上晾晒的毛巾和衣裳在空中飞扬；每辆车上有两个人，一人坐着驾驶，一人蜷着睡觉，身旁搁着他们的全部行李——每人一个蛇皮口袋……这是一支不起眼的队伍，这是一群不起眼的人。

人们几乎已经习惯，夏收之前，公路上照例会出现一辆辆收割机，集结成队向南进发，是去邻县，还是本省、外省？人们只知道他们会像依时而归的候鸟，挨着麦熟季节，由南向北依次递进，原路返回，重新经过本地，然后再往北方。他们会有一个经纪人打前站，使他们的日程有条不紊，从不错乱也不误工。农家总能准时等到他们，经过斤斤计较和讨价还价，对付出的工钱和得到的服务大致满意。最让农民放心的是交易过程透明公平，无须招待，特权失灵。一般规模的县域大致种麦子五、六十万亩，往往会同时集结上千辆收割机同时作业，其景象蔚为壮观。农民不弯腰，不挑担，不到一周时间即全部收脱干净，如遇老天爷帮忙，连续几天“有风有日头”而不下雨，不仅完全避免损失，快的都能送进粮库，拿到现钞

即使粗粗了解了这些，我们还会以为他们不起眼吗？应该不会了。是他们，改变了沿袭千年、亘古不易的季节拼抢，将农民从世世代代的夏收劳作中解放出来——而这些，正是中国农民的梦想。

过去农村麦收时节会有人出外帮工收割麦子，北方称之为“麦客”，南方也有这种帮工，却没有这样叫法。望着收割机队伍由北而南，再由南而北，终至不见踪影，我有时会想，该怎样称呼他们呢？他们至今好像还没有正式称呼，姑且称之为“新麦客”吧。

新麦客是农村体制突破的产物，是农民的自主创造。曾记否，当年实行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时，多少人暗暗担心：大型农机具如何分配使用？农业机械化道路能不能走下去？如今答案不言自明，新麦客的实践胜于一打理论。不妨对比一下，没有体制改革，不把束缚农民的手脚放开，会有新麦客？会在不太长的时间里基本实现收割机械化？不妨设想一下，如果仍是由政府主导，会走一个什么样的路子？能不能达到今日新麦客之效果？今年是改革30年，新麦客正是农村改革的成果。一滴水可以折射太阳光芒！

新麦客提升了农业生产力，也提升了农民自己。所有的收割机都是农民个人购买，有自用为主、经营为辅，也有全部对外经营；有自主经营，也有租赁经营，没有理论依据，更没有“主义”之争，甚至也没有通常合同、契约的繁复。他们凭民间的智慧清晰了产权，简化了两权分离，各得其所，皆大欢喜。依凭民间联系，依凭人脉经验，他们编织了市场覆盖网，既是生产者又是管理者，节省每一个铜板，降低成本，增加利润，让农民用得起，让自己赚得到。当然也是农民本色使然，一场麦季前前后后近一个月，南下北上上千公里，睡在车上，吃在车上，风餐露宿，日夜操作，除了中国农民，敢说没人能吃得起这个苦！看他们黑瘦憔悴的面容，看他们在行进中的窄小机台上蜷曲熟睡，人们无不钦佩他们的吃苦耐劳，却可能忽视了充斥于他们内心的市场主体的独立感、自立自主的成就感。可以肯定，走南闯北一圈之后的新麦客，他们的变化应该不仅是腰包鼓了起来，见识、眼界、气度，以至精神，应该也是会有变化的，种种行业的“新麦客”成就了新农村的新农民。这是我们企盼的新农民，也是我们尚不熟悉的新农民。

新麦客确实是我们尚不熟悉的新农民。他们有智慧也有狡黠，有侠义也有散漫，对城市有向往也有拒绝，对社会有热情也有冷漠，他们的心眼有时很狭窄，他们的境界有时也很广大。对这样的农民，我们知之太少了。新麦客的机械化程度和管理水平目前还很低下，这是走向成熟的必经阶段。可喜的是，不少地方没有依流行的管理理念，让七八个“大盖帽”一拥而上，急于按某种规范审注册，卡准入，核价格，收管理费……而是先放一马，让新麦客自己组织协会，政府给予服务，实实在在帮助解决困难，如发放柴油优先供应的绿卡，实践证明就很成功。

民间自有大智慧，农民蕴藏创造力。让农民成为主体，让农民积极参与，这是新麦客现象给予人们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