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手写下的题目，是一字不差地抄袭了正在走红的作家杨少衡中篇新作的标题（刊登在今年七月号《人民文学》，《小说月报》九月号转载）。

那是篇好看的小说。

小说的核心情节围绕一个废弃已久、无人问津的宋代关隘，因一条高等级公路的选址而成为焦点，又因隐藏其背后的利益，牵扯进官场的明争暗斗、开发商的比拼豪赌，使本是纯学术的因而也可能是平淡乏味的专家论证，变得有戏，小说也变得耐读。不长不短的篇幅，不多不少的人物；线性的展开徐缓而不失跌宕，平实的叙述隐忍而饱含机巧；有品位又漂亮却爱使小性子的女学者，智慧与狡黠俱备、事业心与小野心混杂的地方官；学术与权力的博弈，显规则与潜规则的碰撞；轻松又费点智商的阅读，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结果……略显高雅的文化消遣应有的成功元素大都罗列其中。而阅读过半的峰回路转，给人感觉骤变，通俗的轻松，媚俗的时尚，都没有了，沉淀下来撞击心灵的，是人性的叵测与历史的吊诡，是言犹未尽与意在言外……

掩卷沉思，突然发现小说在剥尽层层包裹后露出的内核，与我时常思索的某个想法很是契合；尤其是虚实莫辨的标题，欲说又休，意味深长，包容太多，令人遐想无边，难抑再写下几句的欲望——由此产生了这篇借题发挥的读后感。

常常浮上脑际而终未想清楚的，是我们真的读懂了官场，读懂了官员，读懂了为官之道？虽然自己也曾身在其中，依然困惑不解。《前往东京的关隘》在这方面作了挖掘，撩起帷幕一角，透出一丝玄机。

小说主人公秦石山是“四化”干部的新锐，出场时为市建设局长，后来出任副市长、常务副市长、市长。他的步步高升得益于不像有的“文人”从政后坚守书生“清流”本色，不屑于熟悉官场游戏规则（特别是潜规则），始终不能融入主流；也不像有些人流于迂腐，固守传统政治资源，完全按上面说的办，从红头文件里找现成答案，亦步亦趋，不逾雷池一步。他有理想，更谙国情；他有专业知识，更不乏政治智慧——这是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桥梁，是基层从政所必不可缺的——面对社会转型中的种种历史遗留问题和新情况新问题，精明强干、随机应变，无所不用其极，更妙的是不时会有即兴之作、飞来神笔，最终是摆平矛盾、解决问题。

生活中有太多的秦石山。他们身在底层，志向高远，理智地在理想追求与改造现实之间找到结合点，进行必需的取舍，清楚为了美丽的理想而不得不容忍丑陋的现实。他们有权也有术——褒义说是政治智慧——知道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哪是大事不小做、哪是小事不大做，哪些能做不能说、哪些能说不能做，清楚在中国应当怎么样才能做成事。这种类型的官员伴随改革开放的深入，逐渐成熟，逐渐增多，对“中国特色”的领导艺术也日益炉火纯青，形成有待总结的新的政治资源，如：要读书又不能尽信书，要懂西方现代文明又不能盲目照搬，要听领导的又不能指望有救世主，要听群众的又不能做群众的尾巴，传统的专制统治不能再搞了又不得不搞一点……尽管说起来闪烁其词，听上去模糊不清，其实听者一点就明，做者无师自通。

小说中的关隘叫苍柏关，是前往东京必经的一座关隘，北宋年间十分兴盛，想做官就得参加科举考试，赴京赶考唯此一途。

秦石山出身低微，偏偏有志向，有担当，立志多做事，做大事；但要做事就必须要做官。埋藏他心底的苍柏关——这一前往东京的关隘——被赋予了一喜一悲的双重含义。当年科举考试的关口，是今天进身之阶的象征，这是喜剧意义。他认为一个人认定要干大事，走上了一条路，就得像那些先人，跨越关口，步步向前。苍柏关的另一含义是仕途上的关口，仕途漫远，要越几重关？这是悲剧意义。而他最终停在了苍柏关的关口，没能前往东京。

生活中常见人慷慨激昂，有话就说——性格使然有之，正义担当有之，表现欲、做秀，可能也有之；有人不说，是因为不懂，无话可说，也是藏拙；有人不说，是装糊涂，让人以为他不懂；有人说了，却完全不是他真正想说的，更不是心里真正想的。这还是一般情况，再重大一点呢？比如，说出“越过‘前往东京的关隘’，步步向前？”这一类话语，能轻易？会直率？无论是哪种人，看来都是不会的。而心里怎样想？无从知晓。古人早就说过“侯门深似海”。小说让我们知道了：有人会说，如秦石山。毕竟是小说，可以虚构。虽然是小说，无意中不是也透露了一丝玄机，让我们有可能窥测他们内心的一角，从而知道官场是个很深的海。小说就这样满足了我们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所以这是一篇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