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0-15 00:00:00 作者:舒乙 来源:今日高邮
他的文章几乎篇篇都好,篇篇都才气,都不长,短短的,但无一不精,都有味道,格外引人注意,这样的作家相当少。
他这十年爱画画。一次,我问他,忙些什么?他说:练画,每天“糟蹋”好多纸!他的画很像他的文章,是些小画,雅气,很有品位,是典型的文人画。他的画和他的文章颇有共性,观画能咂摸出他写文章的特点,那就是说,甭管写什么,也甭管多么短,一定想办法弄出点特别的来,给人一个惊喜。
这是一种典型的文人心态,要千方百计与众不同,要发明,要创造,绝不墨守成规,绝不走老路,语不惊人誓不休。
汪先生一双眼睛非常了不起,特别有神,世上有三个人的眼睛,令我终生难忘,一是叶浅予先生的,二是姚雪垠先生的,三是汪曾祺先生的。这三位的眼睛都是炯炯有神那种,仿佛一眼便能把人看穿,厉害得不得了,我常想,正是汪先生有一对厉害的眼睛,才使他能观察入微,能在最微细的地方看出与众不同来,有别样的体验,从而落笔不凡,个个写出来都特别。
汪先生的散文非常好看,他从不说废话,上来就写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令人目不暇接。说的全是趣闻,有时很可笑,正是在这种“型体”描写中,他活脱脱地勾画出了他要记述的那个人。读者读着读着,就看见了一个活人,一个大活人由纸上蹦下来。他写散文不爱分段,给人的感觉是,他满脑子故事,他们挤着,拥着,往外跳。他这种散文,应该叫“意识流散文”,东一榔头,西一杠子,彼此谁也不挨着谁,好像现代派油画中的那些密密麻麻的点子,莫奈式的,点得多了,便出了彩,比写实派还传神,还完整,他那一篇写沈从文先生的散文就是一篇杰作,别看它短,那里头有几十个故事啊,谁敢像他这么写?又有谁舍得这么写!
应该说,汪先生的文章很现代。
沈从文先生两个大弟子,一位叫萧乾,早一点,另一位就是汪曾祺,晚一点。其实,可以把他们三位归为一派。这一派,在三十年代,有一个名称,叫作“京派”,汪先生可能是:“京派”的最后一位,他最年轻,人虽然极为“绅士”,却偏偏眼睛向下,用一句时髦的话说,平民意识很浓,写出了不少同情贫民为穷人申冤的好作品,汪先生是“京派”文学的最后一位大师。
汪先生还有一组文章也是首屈一指的,是一大批写吃食的散文,他写得真好,其成就超过了梁实秋先生。
文人中会吃的多,会做的人本不多,我知道的,会做的有三位大将:金寄水,王世寝,汪曾祺。前两位是北京人,出身豪门上层,受环境熏陶,对食文化很有造诣。汪先生不是北京人,是高邮人,走的地方多,见多识广,积累了许多知识,又喜欢实践,有不少心得,写出来自然头头是道,精彩之至,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些“食文章”是“食文化”的范文,篇篇都洋溢着标志中华文化博大精深的那种处处有学问,处处有讲究,处处有掌故的帅劲儿。
我想起一次在聂华苓女儿家的文人聚会,汪先生手里捧着一杯酒,躲在一间小客厅里,和二位朋友边喝边聊,谈天说地。他衣着随便,坐得很舒服,两只眼闪着光,酒入肚,故事便由他嘴里源源不断地飘出来,自然,轻快,便当;日后写下来都是他的美文,这是一种汪先生的典型形象,一个可爱的和高雅的说故事者的形象。这个形象,天然的是尊雕像,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亲切而不朽,如今,到哪儿去找这和蔼可亲的天才小老头!
(舒乙:著名作家、原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