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0-15 00:00:00 作者:子川 来源:今日高邮
我写这篇纪念文章仅仅因为自己是个高邮人,是汪曾祺先生的同乡。我与汪曾祺只见过一面,1993年我在《钟山》供职,杂志在京召开小说发奖大会,遍邀京城小说名家在新华社礼堂聚会。这种见面或曰认识太寻常了,如果不是晚餐时与汪曾祺坐在一张席面上,有过几句对话,并因为我的一口高邮方言,引得他转头问起我家住高邮哪里,恐怕这辈子只能说我认识汪曾祺而汪曾祺未必认识我吧。
更早些时候,与汪曾祺倒是有过一次间接的联系。提供这次间接联系的人是当时在高邮供职的王干先生。1987年前后,我在泰州文化馆工作,一帮热衷于文学的青年人聚在一起,想搞一本叫做“苏中文学”的文学期刊,通过王干先生转致汪曾祺先生并请他题写刊名,汪先生当时好像主张刊名宜用“里下河文学”,后来,汪老还应邀寄来一帧刊名题签。
里下河不是一条河。里下河是一个由无数河流组成的水网地区的统称。也就是说,这一地区的河流都属于里下河,它们中绝大多数没有自己的名字。生活从来就是这样,一代代人从这个世界上离去,能留下名字的人总很少。里下河还是一些不知道流向的河流,有时,风向就是它们的流向。里下河的河流更像停泊在水洼里的水,有一个基本水位线,在这个标高上基本不流动,雨水多了,水位线提高,会漫出去一些,天旱的时候,圩子外面的水也会流进来一些。里下河的某些区域,水面高程在海平面以下。曾经有一种说法,百川归大海。还有一种说法:水往低处流。里下河的水是不会流向大海的,因为地理上的原因,从里下河流向大海有时就成了水往高处流,这不符合自然规律。
由此可见,这地方的一上一下,差别很大。上意味着外面,下意味着里面,上意味着高处,下意味着低凹,上意味着前,下意味着后,上意味着干,下意味着湿,上意味着富,下意味着贫,上意味着开放,下意味着保守。地处里下河门户的泰州,可能还是觉得“苏中”比“里下河”更符合自己的身份吧。
里下河留给我的记忆,似乎也是与低凹、潮湿、贫困、保守这样一些内容联系在一起。
当我在汪曾祺小说中读到这样的文字:“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受戒》)我愣住了好半天。我愣住的原因不仅为了汪曾祺的美文,虽然这些文字确实美。而是我在那时想起了里下河,想起那些长满芦苇的草荡……汪曾祺笔下的景致,我见过岂止一次两次,可在阅读汪曾祺的文字前,我怎么就没觉得它这么美好呢?或者说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的故乡在文字里可以这么美!还有,生活与文字,它们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是文字美?是里下河本身美?还是因为汪曾祺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我呆住了!
汪曾祺写家乡的文章我都读过,有的还不止读一遍两遍。汪曾祺文字里有一股水生薄荷的气息,很沁人的那种。开始并不怎么明白为何会这样?后来从他“文中半是家乡水”诗句中明白,那是里下河的气息氤氲在他的文字中罢。作为一个同乡,我读他文字时,其实也是在一遍遍读自己的记忆。读自己的记忆可以看作是一种内视。内视的“视”,想必也有角度,有感情色彩。汪曾祺的文字以及文字中弥漫的气息,不知不觉渗入我对故土的记忆。汪曾祺以他的美文濡染了我贫瘠的记忆。
不仅如此,汪曾祺的文字还似乎延长了我的生命的长度,使我似乎早生了30年。30年前的人和事,甚至河岸河床,都已天翻地覆。我记事的时候,诸如挡军楼、庙巷口这样一些街区、建筑,以及与之相关的风土人情都被拓宽的大运河挖进河床,留下的只有不知所详的地名以及“人老河宽”那句老话。汪曾祺用他记忆的锹,从湮没的河床中,将它们一锹锹挖掘出土并展现。
从这层意义上说,汪曾祺的文字让高邮人延伸了自己的记忆,延伸了自己对这片故土的认知与了解。记忆这东西,像游子的乡思,游子的梦境,将随生命的中止而消逝。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那个已经不复存在、仅保留在我们记忆中的故土,如何能够走出地方文献那样枯燥的文本?能够形象地让后人们得知呢?由于汪曾祺和他的那支如椽大笔,我的故土得已永生,在他那些织满乡情的文字中,故乡旧貌得以永存。
对于高邮人而言,汪曾祺的意义远不止于此。他还标志着一种高度。而这种高度的意义不好具体去叙说,有时近乎一种“场”,就像人们说起历史文化积淀常常要说到“人文荟萃”。人文荟萃对于一个地方的意义是不太好说的。然而,它一定有意义!历史上高邮的秦少游,就曾是一种标高的刻度。作为婉约派代表词人之一的秦少游,肯定对汪曾祺有过影响,这影响未必是直接的,未必是当事人意识到的,甚至也不体现在受影响的人读过、背下了多少秦少游的诗词。同样,汪曾祺对于今天的高邮人而言,也有着类似意义。汪曾祺生前,就人们常说高邮特产鸭蛋,笑辩说:高邮还有秦少游!汪曾祺说起秦少游,其内心恐怕还不止是“与有荣焉”,就像今天我们说起汪曾祺一样,“与有荣焉”也只是其中的一个层面。
高邮是个著名的凹地。“凹地”其实是一种无意识的意识。汪曾祺,向我们提示有一条通向外面的路。这种提示也是非常有意义的。这种意义只有高邮人才能体会到。就是说,并非有一条明晰的道路在哪里,让后来人沿着那条路径直往前走,便走出“凹地”。没有那么简单。世界上从来没有这么简单的事。没有。
汪曾祺的提示近乎暗示,但确凿存在着。如果说,这片起始遥远的“凹地”必得有一条可以走出的途径,汪曾祺则提供了这种可能性。总也走不出的凹地。总也得走。许多无奈,许多迷惘,然而,眼前忽然一亮。
在高邮人心中,汪曾祺是永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