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少游《满庭芳·山抹微云》词赏析

古文游台东侧的文游广场，矗立着两面碑墙，一面是毛泽东手书秦少游《鹊桥仙·纤云弄巧》词，另一面就是明代大书法家董其昌手书《满庭芳·山抹微云》词：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一般认为，这阙词描写的是情人伤别离的场面，那么词中这个让少游为之“销魂”的女主人公是谁呢？元丰二年（1079），少游赴会稽探访祖父承议公和叔父秦定。此时，少游虽尚未进入仕途，但是作为一个知名度极高的“流行歌手”，其才名已经远播四方。郡守程公辟慕其才名，对其厚礼有加。据《艺苑雌黄》载：“程公辟守会稽，少游客焉，馆之蓬莱阁。一日，席上有所悦，自尔眷眷，不能忘情。”联系词句“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人们认为女主人公就是这个令少游“席间有所悦”者。少游词《满江红·姝丽》，词句“越艳风流，占天上、人间第一。须信道、绝尘标致，倾城颜色。翠绾垂螺双髻小，柳柔花媚娇无力”，描写的是这位美女的绰约丰采； 《满庭芳·雅燕飞觞》中，词句“娇鬟，宜美盼，双擎翠袖，稳步红莲”，描写的是饮宴之时美女的动人舞姿。这位美人也十分倾慕少游的风流倜傥，可谓是两情相悦。太守程公辟善解人意，令其时时陪伴少游身边，致令少游“眷眷不能忘情”，引出“多少蓬莱旧事”。至岁末少游将返家乡高邮，分手之时难分难舍，惆怅无边，写下了这首缠绵悱恻的《满庭芳·山抹微云》。

这首词艺术成就极高。上片重在铺叙、描写离别时的场景与氛围。暮冬之际，黄昏时分，会稽城外，远山、微云、衰草、画角、斜阳、寒鸦、流水、孤村等极具感伤色彩的意象，极有层次地展开，有声有色，动静结合，情景交融，渲染出“相见时难别亦难”的凄清氛围。“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点明了暮冬景色肃杀的气象，勾勒出一片暮色苍茫的境界，笔触自然而简洁，为历代词评家们所激赏。一对恋人正是在这样一幅凄清的场景中“共引离尊”。下阕以“销魂”二字领起，重在描写情人分别之时的感伤情怀。“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两个动作，写出分手之时不能承受之痛。接着以“此去何时见也”设问，没有答案，却引出泪水沾湿襟袖。结句写主人公“伤情处”，会稽城渐渐淡出视线，谯楼上隐约灯火依旧闪烁，给人以言尽曲终、情犹未尽的感觉，营造出一种“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情境。全词意境优美，心理刻画细腻，将离别时凄迷惆怅的场景和主人公缠绵悱恻的心态描绘得淋漓尽致。

《满庭芳·山抹微云》是少游词的代表作，词评界称之为婉约词的压卷之作，评价绝高。比如，晁补之对“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三句特别欣赏，认为“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有人考证出此句出自隋炀帝诗“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但认为少游不拘泥前人，继承中有创新，其创造的意境，则是隋炀帝诗不可同日而语的。清代贺贻孙说：“余谓此语在隋炀帝诗中，只属平常，入少游词特为妙绝。盖少游之妙，在斜阳外三字，见闻空幻。又寒鸦流水，隋炀帝以五言划为两景，少游用长短句错落，与斜阳外三景合为一景，遂如一幅佳图。此乃点化之神。”（《诗筏》）

秦少游是一位纯情的抒情歌手，用情至真是少游词艺的秘诀。他“为情而造文”，但却没有丝毫的“矫情”，展示的是其真实的情感历程，故前人评价说：“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之词，词心也。”（冯煦《蒿庵论词》）秦少游正是用自己的至真之情，深深打动了那位“倾城颜色”的姝丽，打动了天下千千万万的有情人。故此词一经问世，迅速走红，在坊间以及上流社会广为传唱，以致出现了如苏东坡所言“都下盛唱”的情形。有两个掌故很能说明《满庭芳·山抹微云》受热捧的程度。少游女婿范温字元实，有文才，是一个性格较为内敛、不善言辞的人。宋人蔡《铁围山丛谈》记载：范温一次去参加一个上流社会的家庭聚会，有一侍女善唱少游词，席间弹唱了《满庭芳·山抹微云》，可并不在意范温在场。酒过三巡，气氛非常酣畅欢洽之时，侍女指着范温问身边人：“此郎何人耶？”范温猛地站起身，叉手朗声回答说：“某乃山抹微云婿也！”令在场人为之“绝倒”。另据吴曾《能改斋漫录》记载：有一天，杭州西湖之畔有人吟唱《满庭芳》，无意中将“画角声断谯门”唱成了“画角声断斜阳”，刚巧被杭妓琴操听到，并且不留情面地点破。此人戏言道：“姑娘你能将错就错，把韵脚改过来吗？”琴操稍加思索，即亮开嗓子唱了起来：“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暂停征辔，聊共饮离觞。……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余香。伤心处，高城望断，灯火已昏黄。”琴操将原词的人字韵被改成了阳字韵，却保留了原词的风格和基调。一个青楼艺妓，对少游词不仅能唱，且能熟练地改韵，显示出其才情过人，更反映出《满庭芳·山抹微云》流行之广泛和深入。苏东坡虽然认为有学柳永的痕迹，但对词的艺术性仍然极为称道，取其首句，直呼少游为“山抹微云君”，并将其与柳永词中的名句并列，戏为联句曰：“山抹微云秦学士，露华倒影柳屯田”（见宋叶梦得《避暑录话》）。

词评界也有专家认为，《满庭芳·山抹微云》明写艳情，暗寓身世，是“将身世打并入艳情”。这种说法是有一定依据的。此前一年，少游第一次进京科考失利。就在会稽省亲期间，少游又经历恩师苏东坡因“乌台诗案”下狱。词中明写对“越艳”的“眷眷不能忘情”，而暗寓对恩师东坡的拳拳眷念之意。而又明显蕴含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喟叹，一种无能为力的惆怅。而“山抹微云”展示给读者的正是这种愁绪萦绕、挥之难去的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