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1-21 00:00:00 作者:王闻大 来源:今日高邮
岳飞《满江红·写怀》一词,苍劲悲壮,高怀致远,洋溢着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曾经激励无数志士仁人。但这首流传广泛、影响深远的词章,至今尚有许多谜团,在写作年代、写作地点、写作背景诸方面模糊不清,众说纷纭,致使人们对它的解读空泛苍白,甚至有人提出是伪作。因此,对这些谜团进行探讨不无裨益。
(一)《满江红》的写作年代
《中国通史(第五册)》(1978年初版)说,此词作于1136年底岳飞退守鄂州之时。喻朝刚在《唐宋词鉴赏词典》中说,“大约作于高宗绍兴初年(1131)。”王双君在《宋词精赏》中说,“大约作于高宗绍兴二年前后。”更多的宋词读本,对此词的具体写作年代多未提及或语焉不详。
其实,词中“三十功名尘与土”一句,已对此词的写作年代有所提示,只是由于人们对此句的解读不同而产生歧义。当然,诗词中的数字多是大概念,广义的,并非实指,我们不应作狭义的、刻板的理解。但是,根据“三十功名”一句,我们可以初步推断此词为作者30岁前后所作。孔子曰:“三十而立”,是说三十岁前后是人生的一个重要节点,此时应检点一下自己,是否事业有成、自立于世了。岳飞所处的时代,正是金兵入侵、山河破碎,客观上为其实现精忠报国、收复失地的个人抱负提供了平台,使其能够在30岁之前建功立业成为可能。事实上,岳飞自总发从军,到收复建康,历200余战,已经是功勋卓著、声名天下,连金兵都闻之丧胆,谓之“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基于“三十而立”的古训,岳飞于建炎四年(1130),满怀收复建康后的喜悦,写了《五岳祠盟记》,其中,对自己从军抗金的经历,作为人生的一个阶段,已经做了粗略的回顾,时年27岁(古人以虚岁算)。《满江红.》中“三十功名”,应是对上述回顾的高度概括和浓缩,从而藉以入诗,这是顺理成章的。由此我们不难发现,作于1130年的《五岳祠盟记》和此词,不仅在思想内容上一脉相承,都洋溢着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怀,在时间上也是前后衔接、相互关联的。而词中“凭栏处、潇潇雨歇”, 则为我们推断此词作于《五岳祠盟记》后的次年春季,即1130年收复建康后的次年春季提供了依据。苏轼“潇潇暮雨子规啼”,蒋捷“风又飘飘,雨又潇潇”等诗句,都是描写春景的。而在此以后的几年,写作此词的可能性不大。
我们不妨看一下岳飞那段时间的主要经历。1131年 (绍兴元年)3月,岳飞自靖江“提兵起发,前赴饶郡(江西鄱阳)”,至1133年近三年的时间,忠实执行朝廷“荡清内寇”的使命,转战湘赣,讨伐李成等叛军,镇压吉州、虔州等地农民军。1135年,高宗命张浚和岳飞领兵镇压杨太领导的农民军。显然,这两个时间段与抗金斗争无涉。1134年5月,岳飞奉命渡江北上,连收郢、随、唐、邓、襄阳、信阳六州郡,以功升清远军节度使,屯兵鄂州,并作《满江红·黄鹤楼》,满怀向往地写道“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 结句“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竟显得有几分轻松愉悦,甚至有一点潇洒。以这样的心境同时作出悲愤满怀、苍劲激越的《满江红·写怀》,似不大可能。
《中国通史(第五册)》说,此词作于1136年底岳飞退守鄂州之时。事实是当年2月,岳飞参与张浚的北伐行动,受命进驻襄阳。8月出征,顺利攻占虢州卢氏县城,又收复长水县。11月在唐州北大败敌军,进抵蔡州。因蔡州防守坚固,岳飞向朝廷请示进止。高宗回答:“兵家不虑胜,唯虑败,万一小跌,不知如何!”下诏回师。岳飞奉诏退兵,于唐州附近的山林内设下伏兵,出其不意地围歼敌人追兵,生擒敌兵数千人,战马3千匹。年底退守鄂州。满怀胜利的喜悦,岳飞与众将举杯相约:“直抵黄龙,与诸君痛饮!”何等的意气风发、酣畅淋漓!壮志将酬,其兴奋和快慰之情溢于言表,这与《满江红》中深沉凝重、悲壮激昂的意境相去甚远。何况此次退兵,岳飞请示在前,高宗诏令在后,纵有悲愤,也不好全怪他人。
综上所述,岳飞在27至33岁 (1130-1136) 期间,最可能作出《满江红·写怀》一词的时间应为1130年收复建康后的次年春季,即绍兴元年(1131)春季,当时岳飞28岁,退守靖江。
(二)《满江红》的写作背景
1129年,金兵渡江南侵,岳飞移师宜兴一带坚持抗战。经过一年多的碧血黄沙,穷追猛打,1130年终于收复建康,使战局大为转变。正待“养兵休卒,蓄锐待敌”,不料江北战事骤变,金完颜昌军连克扬州、承州(高邮)。为加强江北防务,高宗紧急诏令岳飞为通州(南通)镇抚使兼知泰州。岳飞遂仓促移师,于8月“18日起发前来抵赴新任;22日至江阴军歇泊”,筹船渡江。而此时完颜昌大军又倾注全力攻打运河重镇楚州。高宗惊恐之下,“诏张俊援之,俊辞,乃遣飞行。”
当时,江北形势已危如累卵,中护军张俊借故推辞即基于此。岳飞自然也明白,驰援楚州恰似飞蛾扑火,九死一生,且新复建康之后,大军未及休整,“本未能即从王事”,但从大局出发,仍义无反顾,毅然担当重任。渡江后,他“差张宪权行守城(泰州)”,亲率大军直抵承州以东重镇三墩(三垛)。岳飞万余人马(不含随军家属),部分随张宪留守泰州,出征时已不足万人。且“所有士马疮痍尚新,羸弊方甚……刍茭糗粮一一窘乏”,连征衣都没有着落,时至深秋,金风银露,将士们“赤露失所”。岳飞连续向驻守镇江的江东宣抚使刘光世发出两封公牍,申述面临的艰难处境,忧心如焚地指出“承楚之争,危迫如许” ,“承楚之急,甚于倒垂,不可以顷刻安居”,自己“孤军委实难以支梧” ,“欲望钧慈捐一两千之众,假十余日之粮,令飞激励士卒,径赴贼垒,解两州之围,扫犬羊之迹……”尽管岳飞声色动容,言词恳切,且高宗的诏书中也有“命刘光世出援飞”的旨意 ,但刘光世只是敛兵自保,隔岸观火。刘光世向以将略寻常、胆小怕事、常不战自退著称,1122年宋军伐辽,郭药师率兵偷渡卢沟,袭入燕京,刘光世率领的援军违约不到,致宋军大败,史载此战之败,竟使自神宗、王安石变法以来积存的军需,几乎全部折损。1129年,刘光世驻江州,守御长江,每日与部属宴饮,10月,完颜宗弼率军从黄州过江还不知道,直到金兵离江州几十里地,才仓皇逃走。
岳飞孤军无援,但毫不退缩,他组织敢死士,填写“从军愿否状”,以“此正飞等捐身殉义之秋”与众将士共盟,激励士气。他殚精竭虑,运筹帷幄,设伏于瓮子湖,诱敌入瓮而伏兵四起,“杀鞑子”声响彻云天,直杀得金兵屁滚尿流,魂飞魄散。岳飞连续三次出击,取得了“杀高太保,俘酋长70余人”的胜利,史称承州“三战三捷”。 无奈承州“自昔号铜城”,堞楼连云,有“铁不如”之称,易守难攻,岳飞一时无破城之策。承州之战岳飞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屯驻地三垛至今有个叫“坟头” 的村名,就是当年掩埋战死将士留下的,村中的“太平庵”,据说是当年守坟的草庵,为岳飞题书,可惜碑额不存。
九月下旬,传来了楚州城破的探报,镇抚使赵立被金兵的炮石击中头部,临终时慨然而叹:“我终不能与国灭贼矣!”而另一支援救楚州的海州、淮阳军镇抚使李彦先部,一直被金兵扼制于淮河中,当楚州城破、烈火烛天之时,竟没有引兵撤退,而是抱定必死的决心,与蜂拥而来的金兵血战到底。在金兵的重重包围下,李彦先座船被金兵击沉,壮烈捐躯,兑现了与赵立“刺臂为义兄弟”的誓言。
探报飞来,岳飞怒火中烧,不能自已,将士们更是义愤填膺,纷纷破罂(盛水的陶罐)塞井(古井尚存),表示出捐身殉义的英勇气概。誓与潮水般扑向三垛的完颜昌大军决一死战。但此时,高宗的诏书已到,诏令岳飞还师通泰,“可守即守,如不可,但与沙洲(靖江沿江一带)保护百姓(随军南逃之中原难民),伺便掩击。”无奈,为保护数千随军难民,岳飞只好忍痛回师泰州。因泰州无险可恃,又退保柴墟(高港),战于南坝桥,金大败。而后,渡百姓于沙上,以精骑200殿,金兵不敢近。
岳飞从1130年8月18日奉诏挥师援楚,到冬月初五退至靖江,历尽艰辛,勉为其难,虽有承州“三战三捷”和南坝桥之胜等光环,但终不能改变承州未克、援楚未及、泰州失守乃至败走靖江这样一个基本事实,因而不能不在岳飞的心灵深处留下阴影。特别是最后撤离三垛,放弃了与完颜昌的拼死一战。尽管这种选择是正确的、明智的,而且高宗也有旨意,但对照“成仁取义”的孔孟之道,他未能像赵立、李彦先那样血染沙场;对照“此正飞等捐身殉义之秋”的盟语,他却得以苟全,因此,必然会产生一种羞愧感、耻辱感。而作为地方父母官、封疆大吏,竟然弃守泰州,一退再退,更使他的内心不得安宁,强烈的负罪感不断地折磨他、吞噬他。对此,《宋史·岳飞传》也有“飞以泰州失守待罪”的记载。
待大军退至靖江沙洲,凭借四面环江的地理位置,随军难民得以安顿,局势基本稳定,岳飞总算松了口气,但郁积心中的种种情愫却挥之不去。心中块垒,不吐不快。战事不顺的失意,刘光世隔岸观火的怨恨,弃战而退的羞愧,特别是泰州失守的负罪——这些心绪纠结在一起,翻腾搅合,一阙古今绝唱《满江红》便汩汩而出。以“写怀”为题,正是内心五味杂陈,难以言说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