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1-20 00:00:00 作者:雪安理 来源:今日高邮
我的姑父薛怀湘,10多岁在临泽镇上读书。抗日战争爆发,他在当地参加了儿童团,任副团长。17岁开始做党的地下工作,更改姓名叫雪明。两年后,他的父亲因当上了临泽镇伪镇长,被锄奸队处决。地下党负责人刘平找到他说:“你不适宜在家乡工作,送你参军去怎么样?”姑父说:“跟你跑了好几年了,总得给我个说法,我一直要求入党,还没有解决呢。”刘平考虑许久,在一张便条上写道“我批准雪明加入中国共产党”,并署名。姑父高兴地怀揣这张珍贵的便条,向北飞奔,投身新四军,从此走上了南征北战的道路。
建国初期,姑父在南京孝陵卫总高级步兵学校第三政治处工作。我那时只有9岁,在宝应县夏集蒋庄小学读书,只知道姑父是军人,但从没见过他。1951年,我爷爷被国民党还乡团无辜杀害三周年祭日时,姑父专程返乡参加纪念活动。他身材高大,穿着军装,腰间插一支手枪,我惊喜好奇地跟着他。他问我:“你敢打枪吗?”我说:“敢打,但我不会上子弹。”他把手枪子弹上了膛,递给我说:“对着树梢,打给我看看。”我毫不犹豫地接过枪,“砰!砰!”连开两枪,一点不害怕。姑父笑了:“走,今天陪我上临泽街去!”一路上,他问我:“你们家里有什么困难?”我说:“哥哥小学毕业,成绩很好,没钱再念书了。姐姐小学没读完,也种田了。我读3年级,马上又不让念书了,家里实在没得钱。”他说:“那你就跟我走,你愿意吗?”我爽快地回答:“只要有饭吃,有书念,我愿意跟你走。”这次和我的谈话,也许是大人们的安排。
小学毕业后,我正式办理手续,被姑父领为养子。我在父亲严厉管教下生活,他以传统的思想、带兵的方式磨炼我。住校读书,周末回军营。要步行几十里路,不许坐公交车。每周要背唐诗,每月零花钱不得超过两元,我内心苦不堪言。直到1963年入伍后,我才明白他期盼我能成为一个合格军人的良苦用心。他每月给我至少写两封信,从不间断。他还利用出差去内蒙的机会,从宣化通信兵学校专程到部队看望我。他说:“我过去有军阀作风,你现在长大了,我们就是父子加同志的关系了。希望你努力进步。”如山的父爱溢于言表。
1965年12月,我光荣入党,又将被保送赴石家庄铁道兵学院学习深造。在这关键时刻,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父子俩都面临严峻考验。此时,他因病转业,安排在高邮民政局工作。因刘平亲笔写的那张便条在档案中遗失,疑是假党员。一天上午,父亲被戴高帽、挂黑牌、游街示众回到家喝了不少闷酒后,去单位去取自己订阅的《解放军报》。他对单位里的人说:“批斗时,你们抹去了我的手表,应当还给我。”有人喊道:“你这手表是剥削来的!”父亲愤怒了:“我是用工资买的,我的军衔是林彪授予的。如果要说我剥削,那剥削头子就是林彪!”祸从口出,出语惊人。一个走资派胆敢辱骂林副统帅,于是,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县军管会决定把他送进监狱。专案组紧急派人外调去找刘平。外调人员手持革委会公函,声称前来“调查现行反革命分子雪明的党籍问题”。
“炮轰省委,弹中刘平!”那时的刘平是全省受冲击最早、最厉害的一位,他回答:“一时记不清楚了,我再想想。”就这样,父亲被认定为“假党员,混进革命队伍里的阶级异己分子。”得知这一消息,父亲显得很平静,他深知首长天天被斗,处境艰难,他相信迟早一天,首长会替自己作证的。他甚至笑着对别人说:“混进革命队伍又有什么不好?白色恐怖时期,随时都有被捕杀头的危险,你有本事也混给我看看?”
“无话不可对党言。”我在部队刚被抽调到三师政治部宣传科工作。我向领导汇报了父亲的情况,师政治部保卫科科长责令我就地退伍,进入军事学院的机会自然也彻底丧失了。我含着泪悄悄地跑回11团团部。团政委李可观说:“小雪,你回来了,很好。地方上也来函反映了你父亲的情况,但我们不可能让你立即退伍,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嘛,可以再等等嘛。”团长李年华说:“你临时调到师里,我们没有同意,后来说是以抽调干部的名义才放你走的,干部不是青菜、萝卜,要拔就铲的!我们管理一个士兵的权力是有的。”在团党委鼎力关怀下,我继续留在团宣传股工作,并以“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为据,批准我转为正式党员。我们团接到中央军委命令,建设大三线,我随全团人马去了四川重庆。
高邮有位当干部的表叔出于好心,来信劝我:“赶快和你父亲划清政治上的界限,宣布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吧。”我回应道:“古人说,养功不抵领功,即使父亲长期坐牢,我也会去送牢饭。”我在部队,邮寄了一顶军帽给父亲,他在监狱收到后失声痛哭。若干年后,父亲从别人口中得知此事,不肯原谅表叔,甚至阻止我和他的交往,与他彻底断绝了关系。
1969年初,李政委、李团长共同找我谈话。李政委说:“你父亲问题尚未解决,我们留不住你了,你可以回原籍,也可以去黑龙江兵部农场。”李团长说:“过去,我打仗时路过你家乡,高邮邵伯水连天,鱼米之乡啊,建议你回高邮去。”我感激首长,当场表示:“我回老家去。”
父亲得知我将退伍的消息,非常痛苦,他严肃交待:“哪怕讨饭,也不要回来,人言可畏。”
我是无比敬重父亲的,但这一次我没有采纳他的意见。我怀揣107元退伍金,挑着100多斤重的书籍,和首长、战友们道别。老红军出身的团后勤处处长张迅前来叮嘱我:“小鬼,坚强起来,不要流泪。记住,你自带档案材料,是我们对你的信任,不随大批复员战士坐军列,是团领导对你的照顾,单独返乡,一路上注意安全啊。”我上了重庆开往上海的列车,告别了学习、战斗6年多的部队,在窗口和前来送行的战友们一遍又一遍地挥手,不由得哭出声来……
回到高邮,我被分配在造纸厂务工。人武部部长熊正环对我说:“小雪,运动中把你父亲关进牢房,是我们出于对他的保护,要是在社会上,像他那个脾气,不被打死,也要塌一层皮。”我在厂里制浆车间,每天和同伴们把数万斤草料装进蒸球,用硫酸和碱水蒸煮。每当放浆时,草浆奔涌,其轰鸣声,响彻盂城。如果有风,周边数里都能闻到刺鼻的气味。
由于高邮加大了落实党的干部政策的力度,父亲的党籍经复查后恢复,坐牢以后的工资也予以补发。父亲高高兴兴地去了五·七干校。此时,距我从部队退伍仅仅四个月。
父亲问题解决后,有人建议我找找人,调换一下工种。我说:“苦活脏活累活总得有人干,我在铁道兵,能扛200斤左右的水泥和枕木,可以胜任。”父亲说:“你还真正像我的儿子。”同样被父母领养的小兄弟雪英农和后来成为妻子的雪梅,没有寻求任何照顾,随全家下放到农村。父亲希望在晚年过田园生活。
父亲平反后,我被调厂政工组工作。出于对宣传文化工作的热爱,我恳求父亲说:“听说刘平担任省委宣传部部长了,我求你写一封信给他,我想去南京做宣传文化工作。”父亲板着脸说:“这不是叫我拉关系、开后门吗?这事决不干!”我自知理亏,再也不提让他找关系、重新安排工作的事了。
文革后期,父亲在柳堡医院任院长,后又调任宝应县人民医院担任工作组组长。他年事已高,身体不好,全家又都在农村,只有我一人在县城。我冒昧地向时任高邮县县委书记贾斌同志写了一封信,求助父子团聚,家庭团圆。组织上研究后,把父亲调回高邮,任农行副行长,直至离休,全家人也陆续在高邮城定居。
我在党史办工作期间,随胡雨亭、胡正元、居宜、夏金明去泰县征集党史资料。一位女性老干部谈到高邮锄奸时的情况。她说:“临泽那个薛义丰,不该杀!”我终于得知,爷爷是被群众推选,当上了伪镇长。实际上,他暗地里为新四军购买枪支。临刑前,老百姓乘一百多条船去保他……自我被父亲领养,他从来未曾谈过爷爷的事情,当得知爷爷“不该杀”的事,喃喃自语:“这消息太晚了一些,但心中总算宽慰。”
我调到南京以后,父亲临终前我不在他身边。后来,我约母亲去刘平家拜访。我深知,刘平同志是一位了不起的职业革命家。他心明如镜地知道爷爷死时的情况,才果断安排父亲去投奔新四军,是他为父亲铺设了一条光明之路。
战争年代的高邮,我们和国民党反动派打的是拉锯战,这里烈士多、叛徒也多。由于环境残酷,有个别错杀的现象在所难免,我们不能以现代人的眼光去机械地看待历史。我还只身去镇江干休所寻访当年的团长李年华,几经周折,在他儿子李晓东的陪同下,深深跪在老团长的遗像前,默默自语:“谢谢老团长过去对我的关怀……”
我们父子俩虽然在特殊年代里,一路坎坷,但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始终在遭受磨难和痛苦时都坚定地热爱党,拥护党,听党话,跟党走,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