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英过八十岁生日时，那欢快的情景，犹历历在目。一晃五年过去了，又到了腊月初五这一天。女儿女婿下厨做了一桌好饭，儿子儿媳从北京寄来了生日礼物，孙辈们打来了祝福的电话。老伴十分快乐，脸上泛出微微的红晕，皮肤白而平滑，头上戴紫色的绒帽，脖子上露出了乌发，有人猜她像七十来岁的年纪。此刻，我不光为老伴晚年的幸福而感到欣慰，脑海里又浮现出她那勤恳和善的英年形象。

早年，她是生产队妇女队长，身高一米五六，乌黑的齐耳短发，圆圆的脸庞，似有几分“英雄气”。她手脚麻利，无论在哪儿干活，总是不避风雨寒热，视劳动为神圣的义务，决不拈轻怕重。1958年冬天，她带着不满四岁的文玉儿，到八里松大运河整治工程上“挑大型”。当时，我在县法院工作，闻讯就赶到了工地，觉得她选择上大型工程的勇气可嘉，但把孩子放在芦苇滩上玩耍，很不安全。于是，我和大队支书商量，请领导把她调回到周巷公社陶河队去“挑小型”。尔后，她把孩子放在禹王庙庄上的外婆家，自己和大伙儿去开河，每天爬坡挑土百把担，你追我赶不得闲，晚上打地铺，睡得很熟。一天深夜，有人惊呼：“失火了！”她连忙披衣冲出门外，看见紧隔壁一家大火熊熊，人声嘈杂。原来是一个老头用火盆取暖不慎而引起的火灾。

当初，我因常年在外工作，一切家事都靠步英操劳。家有体弱多病的双亲，一个年幼的妹妹和我俩的三个孩子。最困难的时候，连稀薄的一日三餐都难以为继。孩子们到处寻找一些可以吃的野草、胡萝卜带回家，甚至削榆树皮磨了充饥。而我只有那么一点工资，虽然把烟戒了，节省一点钱给家里用，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我曾向朋友求助，买过一些“黑市米”和秕糠，弄回家度日。步英还常下荡划草秣子，趁船带回家烧锅。一年冬天，河荡封冻，冰上走人，她就从五六里之外的荡滩上，把一担百十斤重的芦柴草挑回家。平日，她既要忙上工，又要起早摸黑忙家务，浇菜园，还带晚洗好一家人的衣裳。她上工时虽穿着打了补丁的衣裳，但很清爽。自己总舍不得添件新衣服，要把“布票”省给孩子们用。那时，我也穿过打补丁的裤子去上班。还记得她曾用帐纱布为我补过一件汗衫，缝得服服帖帖，不歪不斜。她还利用工余或带晚纳鞋底，给一家人个个做双新鞋子过年，邻里看了都很羡慕，夸她的针线活做得真好。

步英是个出了名的好媳妇。不管公婆谁有病，她都细心照料，和气侍候老人。见有渔船来，就拿些咸菜去换小鱼给老人调味，或隔天把就拿三毛钱上街买半斤猪肝回来，做汤给老人吃。冬天，她常把老人扶到门廊里，坐在已捆好的稻草上晒晒太阳，婆媳关系真是融洽无间，亲切得像母女俩一样。后来，婆母病重卧床两个多月，都是步英帮她洗脚、擦身子，被褥洗得干干净净。婆母感动得流泪说：“新娘子，我的女儿还小，让你受累了，你对我太好了！”步英答道：“不累，不累，照顾好奶奶是应该的啊！”还有一次，公公吐血需要做胸透，又怕路程远。“爹爹你莫担心，我送你去。”她说到做到，甩起“铁膀子”就撑条舢板，船头呼呼地响，很快就将老人送到三垛医院做了X光透视和治疗，来回几十里，她还不觉得疲劳，老人也就安心了。公公病重时，她和妹妹轮流服侍，直到公公寿终。

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父母都已去世后，妹妹和长女也先后出嫁了。1980年秋天，步英五十二岁，才因病上城与我同住，那是个只有一间带半边堂屋的房子。当时，小女儿仍在读高中，四岁的外孙女又带在我们的身边。儿子已在部队提干了，那年，是他结婚后、也是他入伍六年后第一次回家探亲。我俩虽然很高兴，但手头仍然十分拮据。步英患支气管炎，哮喘经常发作，曾多次住进医院。我因胆囊结石、胆管结石和胆总管下段狭窄，曾先后做过两次手术，还患过肺炎，也多次住院治疗。在治病期间，儿女们都非常周到地在身边陪护，使我俩的身体逐渐得到了康复。从此，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进入新世纪，我俩已住上了较宽大的楼房，橱柜里挂的时尚衣裳也不少。老伴终于舍得“穿”了，“小钱”也舍得花了。但饮食还是少荤多素，两粥一饭，生活简单而知足。尽管生活条件变好了，但我俩那双勤劳的手没有变。早在五年前，儿女们就要找个“钟点工”来帮助我们做家务，都因我俩不愿意享那种不动手的“清福”而作罢。这些年来，好在儿女们都常回家看看，还有小女儿、女婿住在我们身边，悉心地照顾老人。他们在双休日都做些家务事，更使老人得到了宽慰。马年到来，我已八十四岁，老伴八十六岁，手脚都还灵活。日常，我骑车上街买菜、去超市购物，打扫卫生，闲暇看书读报，还不忘早晚锻炼身体。但因老伴的体力差些了，我就注意经常下厨房，协助洗菜做饭了。老伴除了还忙些简单的烧煮，并经常到邻友家串门，在家里还找一些“杂活儿”做做。她真的就这个脾性，只要觉得自己精神还好，闲着就耐不住了。

腊月初五傍晚，外孙女婿特地送来一个大蛋糕，在蛋糕上面点燃了九支生日蜡烛，放出九朵烟花。于是，我俩坐在一起，开心地笑着让他拍照。我对老伴说，你还要再完成一个“五年计划”就九十岁了，到了那个时候，生日蛋糕上该放出十朵烟花了，你要快乐地继续往前走，可不要掉队啊！她美滋滋地笑了，说：“好啊，就一块儿走走瞧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