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忆朱葵

我和朱葵同志在县文化馆同事8年，从没红过一次脸，也没见他和谁大声争吵过，他的脾气特好。即使有人冒犯了他，他也一笑了之，只是惹急了的时候，憋得满脸通红，嘴里念念有词，不知说些什么，倒好像在责备自己。一个男子汉在激烈争论的对手面前，成了柔性的棉团，足以让你出手的拳头陷入其中。高人不接招，显示出兄长的大度和宽容。

他在高邮生活期间，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不想与人斗、与人过招的朱葵也难以逃脱被人小整小批的命运，“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成了他做人的信条。粉碎“四人帮”以后的他大彻大悟，把全部精力用于他酷爱的美术事业上。他的乡情画作，始终出现的是小船、鸭群、鱼网、桥梁、风车、草棚以及禾苗树木、青山绿水。他走遍了高邮的各个乡村集镇，也多次外出写生。他负责文化馆的美术摄影，白天要办班，上课辅导，只有晚上才静下心来搞个人创作，他的办公室经常通宵达旦地亮着灯光。

他不吸烟，酒量尚可。那时候，我们收入低，小聚时，他经常买点花生米、豆腐干、猪头肉来。三杯酒下肚，他都要讲一些笑话。朱葵的爆料来源于切身的感受和对生活的自信。他的幽默超凡脱俗，处理问题的睿智、精准令人惊叹。一日下午，他办公室里自己的两幅装裱好的画不翼而飞。有人告诉他，某人来过。朱葵听罢，一声不吭地骑着破旧的自行车直奔某人家中，见某人的妻子生养后正在床上带小孩，室内的炭炉上炖着鸡汤。他上前和声细语：“你家爱人帮我把裱好的画拿回来了，我是来取画的。”其妻手指柜顶：“在上面，朱老师你自己拿吧。”其实，朱老师一进门就见到柜顶上的画了，他说：“请你谢谢他，我取走了。”他跨上自行车高高兴兴地回到馆里。此后，他遇到某人，一如既往地谈笑风生，相互心照不宣。朱葵对我说：“青年人爱上了一件物品，或者爱上了一个人，往往会做出一些蠢事来，要给予谅解。”呜呼，这是一种多么慈善的思想境界！

他调往南京，我去看望他。在小饭店喝酒时，他把家中发生的趣事告诉我，显示出他纯真可爱的童心。他说，他在家中作画，夫人吴安美收拾房间，打扫卫生，叫道：“朱葵，把空酒瓶子、纸盒子、牙膏皮这些乱七八糟东西拿出去卖了吧。”朱葵立即把这些东西捆捆扎扎拎出了门，推着自行车，在附近的垃圾桶把废品扔了进去。然后，骑着车子在南京大学附近兜了一圈。他数好身上的零钱，进了家门。夫人问：“卖了多少钱？”朱葵掏出钱来递给她：“4块8毛5。”夫人笑道：“还不少哩，比我卖的价格高。下次，这活儿全交给你了。”

朱葵在基层多年，工作吃苦耐劳，雷厉风行。我经常和他一起合作布置宣传橱窗和举办各种展览。我负责文字，他负责美术。那时候，搞文字宣传，抄文件，抄报纸，不用多动脑筋。他配画，要比我辛苦多了，特别是画领袖像，画工农兵，来不得半点马虎大意。

1979年，朱葵要调走了，县委常委、宣传部吕部长认为他有才，不同意放行。朱葵感到为个人的事找领导难以启齿。秦成荣馆长招呼我，分别去找部长说情。有馆长发话，我壮着胆子去了，对吕部长说：“朱老师本来就是省里下派来的，学习、锻炼得好，放他走吧。他从事美术摄影，要给他一个更高层次的平台，发挥更大作用。”吕部长笑了：“老秦刚走，你又来了，这是轮番上阵呀。你们文化馆的美术摄影离开他行吗？”我回答说：“没问题，还有走不掉的中央文化部下放来的两个顶梁柱老李和老刘哩。再说了，县里还有几个朱老师培养的学生，也可以调进馆里来的。”

朱葵调南京以后，不仅对高邮文艺工作十分关心支持，对后来调去南京的我也百般呵护。我两个孩子的婚礼，他都送来墨宝。找工作、生活最困难的时候，他经常跑到我的单位看望我，还到我简陋的出租房去看望我们夫妇和两个孩子。那年，他举办个人画展，我因情绪低落，接到通知却没有去参加。吴安美性格直率，见到了我夫人，很不客气地责备：“这是朱葵的一件大事，雪安理为什么不来？别人来不来我不管，他太不像话了。”一旁的朱葵见状，走过来对她说：“老雪出差去了，他打过电话给我了，你不要再吵了。”后来，他们的女儿在金陵饭店举办隆重的婚礼，我当面向他们赔礼道歉，但朱葵为我向夫人说谎的事，我首次公开。

去年，轮到朱葵打电话到高邮责备我：“你70岁生日在高邮举办，为什么不请我？”我一时语塞，想了想说：“南京有几位兄长、恩师，因故未来，我单独请你来，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请你谅解。”他急了，大声说：“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和你是什么关系呀？”我说：“别生气，我可以弥补嘛，你可以到我们猪场来玩玩。”他说：“那好，我明天就来！”并加重语气地说：“这一段时间，就是明后天有空。”我说：“好，我欢迎你和吴安美明天来高邮。”第二天，他和夫人驱车来到我们的猪场。我见他苍老了许多，不敢请他作画，但他还是主动画了一幅水乡小景。高邮得知朱葵夫妇来的消息，许多人都来看望他，朱葵沉浸在与朋友和弟子们相逢的欢乐之中……

接到朱葵突然去世的消息，我十分震惊。朱葵调往南京，先后任文化厅艺术处副处长、省美术馆馆长。因为人缘好，朋友特别多。龚定煜等人找我并通知秦成荣、戎经亚等10多位铁杆朋友，租了一辆中巴车去黄山。首先看望并安慰了吴安美。我彻夜未眠，第二天参加朱葵的追悼会。见到兄长安卧在花丛中，我们都禁不住老泪纵横，失声痛哭。吴安美握着我的手说：“雪安理，你也要多保重。”此时，我想到刚见面时，她和我们讲的另一句话：“请大家放心，我们家女儿的孩子还小，为了朱葵，我一定要好好活着！”

是的，我们忆朱葵，学习朱葵，一定要好好活着，像朱葵那样热爱生活，热爱家庭，热爱文艺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