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离开我已经整整三十年了，我非常怀念她。

小时候，家里兄妹多，母亲照顾不过来，就把我托给乡下的外婆照看。

外婆很喜欢我，走到哪儿都带着我。她在田间锄草，我就坐在田埂上用草编戒指、手镯玩。她烧火做饭，我就会向火塘内扔一只山芋，然后蹲在旁边静静地注视着火苗吐舌，直到厨房内香气四溢，我便大喊外婆用火钳夹出那只滚烫的山芋，而后乖乖地坐在门槛上美美地吃起来。

外婆的手很巧。每天变着法子做好吃的给我们吃。乡下少鱼肉荤腥，外婆就在米面上用尽心思。烙玉米饼、蒸桂花糕、摊山芋粉，好吃又好看。外婆还有一绝，就是煲红枣汤。外婆家门口长着两棵枣树，每年树上都结很多枣子，外婆用竹竿把它打下来，晒干，收起来。冬天的时候，每天早上抓两把，放钵子内，用清水泡。至晚上，捞起，用水洗净，放在大瓷罐内，注入清水，盖上盖，放在火塘内焖。那火塘，是刚用麦秸烧完晚饭，还没有燃尽的余火。别小看这余火，它绵绵不绝的温度可以延至早晨。第二天吃早饭，外婆就会捧出一罐红枣汤，那枣透酥，汤浓郁香甜。外婆说，这最补身子。外婆年轻时就吃斋，每天青菜豆腐不断，还要做那么多农活，她说全靠红枣汤营养。

外婆个性极强。她二十五六岁时，有一天家里请客。她帮着她婆婆在厨房内做饭，菜做好了，她婆婆出去招呼客人，回来一看，硬说肉少了，是外婆偷吃了。外婆说没有。她就打了外婆一记耳光。外婆含恨忍泪，发誓吃长斋，永不碰荤。随着年龄的增长，母亲怕外婆营养不够，有一次就瞒着外婆，把鱼汤混在青菜汤内，端给外婆吃。外婆喝了一口，问，怎么这么鲜？母亲说，放了味精。外婆放下碗，不吃了。至晚上，外婆呕吐不止。母亲只得含泪说出实情。外婆说，你这是害我啊。从此母亲再也没有劝外婆吃过荤。

外婆很爱美。那时候，我每天早晨最喜欢看外婆梳头。外婆端坐在斑驳的老式梳妆台前，面对发黄的镜子，拔出银簪，放下有些泛霜的头发，慢慢地梳。她面前放盆水，没有桂花油，她用梳子蘸水梳，照样把头发抿得纹丝不乱。栀子花开的时节，她就在鬓边簪一朵栀子花，人走过，暗香袭来。

外婆身材高挑，腰杆挺拔，喜穿蓝印花布衣服。这种布虽然农村多得是，但也很挑人，外婆却能穿出它的味来。她的衣服都是自己剪裁，自己缝，她盘的扣子漂亮极了，有蝴蝶、有菊花。她做的衣服无论衬衣还是棉袄都剪裁合体，在那人人都是棉花包的农村，确实是鹤立鸡群。很多姑娘都慕名前来讨教。

外婆有一副银镯，是最老的款，那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配蓝印花布衣服，真是绝配。外婆平时都带着这副镯，只有过年洗被时，才除下，怕弄坏被子。那时我就偷偷地把它戴起来，出去找小伙伴们显摆。我故意把手举得高高的，惹得小丫头们一惊一乍地叫喊。外婆知道我喜欢这镯，在她临终前关照母亲，把这副镯留给我。

晚年的外婆牙齿掉光，头发稀疏，靠在藤椅上，抽着烟，脸上有表情也没有表情，很散淡。如果这就是老的话，那么我也要像外婆一样老去，老得这样优雅，老得这样风骨，老得让老成为一件值得炫耀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