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9-01 00:00:00 作者:果然 来源:今日高邮
“中国现代小说家中,大概只有四个人凭着自己特有的性格和对道德问题的热情,创造出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他们是张爱玲、张天翼、钱钟书、沈从文。”很遗憾,夏志清的这个论断有些武断了。沈从文之后有他——汪曾祺。
十数年前,有两个少女彼此很要好,看同样的报纸和刊物,有相似的审美口味和兴趣,她们课余笑闹的时候经常互相蹂躏,揪着对方的衣角或者弄乱彼此的短发,叫着:虐猫!虐猫!那是表达她们少女时期最稳固友情的密语。其中一个少女现在已是一个五岁女孩的母亲,另一个是我。“虐猫”,则来自于当年的《语文月刊》高中版的佳文赏析类的栏目,汪曾祺的短篇小说《虐猫》。
再往前十数年,一个小学五年级的小孩,偶然读到了沈从文的小说《边城》,茶峒的溪水、翠翠的故事直接流进血液里。那样不可思议的具有长远指向的感情,还不能被一个小学生给予精准分析。那个小学生是我。使一个人折服的最初阅读,直接导致了对于这一类文字的执拗,那就是 “所有能发生的关系都要发生”——要读遍他们所有的文字,要吻遍他们所有的思想。
等到我真的遍读了他们所有的文字之后,再次看到沈从文晚年照片上给别人孜孜讲解丝绸的样子,他比所有人瘦小,花白头发,笑容拘谨恭谦,泪水突然不可自抑。那种带着深沉痛苦的美好、天真情怀,那种对于各种优美事物和盘托出的赤诚热爱,直到他老去也一丝一毫没有损耗过。再看汪曾祺的老年照片,老头儿的眼神锐利凛然,甚至可以说那是一种一眼戳穿脊梁骨的逼视,里面透出一股难以说尽的沧桑和世故,即使有的是会心一笑的样子,那眼神也还是“冷光乍出”。
沈从文和汪曾祺,在两个不可预设的时间点,两个文学史上的人物进入我的生命里,而他们竟然是师生关系。一切的解释来自于两个字:机缘。
翠翠越走越远了,“虐猫”却经常上演。
《虐猫》篇幅极其短小,写作年代很晚,远不如《受戒》《大淖记事》那么为人熟知,却被汪曾祺本人选入《自选集》里。虽然作者自谦自选像“老太太择菜”,但它有独特的价值。他以三个小学三年级的儿童为主角创作,以蒙太奇式的快速转换,简洁地描绘了一朵文化浩劫的恶之花。走资派和造反派的孩子没有人管了,他们“玩猫”——虐猫,“玩死了拉倒”。剪猫胡子,尾巴上点鞭炮,四个猫爪子上粘药瓶盖,最后是直接把猫扔到六楼下摔死,然后大笑。他们是天真未凿的处子。但,无意的罪恶也是罪恶。当不自觉的罪恶发展到自觉的罪恶,人已经不可救药地扭曲了。这种大规模的人性破坏,看起来是偶然的,却有致命的必然性,渐渐使人发冷,带有中世纪的阴毒之气。
汪曾祺来自可以吃到流红油的咸鸭蛋的鱼米之乡。看他的文字,还有一种吃他们当地水芹的口感。但是鸭蛋和水芹之外,我印象中却永远只有“虐猫”!倒不是因为对悲剧的偏爱——“当罪恶被视为可完全依赖人类的努力与决心来克服的时候,我们就无法体验到悲剧的境界了”。
但他却可以写得这么轻松随意,像在讲邻居家孩子们的恶作剧。到底需要什么高度的克制与内敛,才能做到这么随意呢?太多人写起来用力过猛,痕迹笨拙。收起这样的大力,像小猫的爪子在纸上轻轻跳过,这样小幅的腾跃又需要有多大的世故和智慧!“感情过于洋溢,就像老年人写情书一样,自己有点不好意思”,这是汪曾祺对于散文创作的主张,也同样适用于他的小说。他的小说和散文,都是恰到好处的,珠圆玉润,炉火纯青,适宜、稳妥,不芜杂,不掺水,已经不必再去“抻一抻”,好比他自己比喻的“苹果”,既不能把它压小一点,也不能把它泡得更大一点。
汪曾祺自己说自己的一部分作品的感情是忧伤,一部分有一种内在的欢乐,一部分是一种有苦味的嘲谑,但总起来说“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那么《虐猫》里,一定杂糅种种,更多的是苦味。三个孩子把猫摔死取乐是高潮,其中一个孩子的造反派父亲不堪折磨,像猫一样从六楼跳下,此为反高潮。作者一双逼视的大眼睛,会不会浸出泪水?孩子们最后放了另外的猫,给我们些许的安慰。
我的少女时代好友,重逢时还会不会和我笑闹“虐猫!虐猫!”?对她的孩子,她肯定不会再有这样的身教。我也嫁作高邮妇,成为汪曾祺旧居的紧邻,再次感叹机缘和合的奇妙。当然,世间还真有经常发生的虐猫事件,不是天真儿童,而是成人。受刑的耶稣说,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汪氏的那枚乐观主义的苹果,不是时时有,也不是人人有。
我们郑重怀念一个人,是因为他的不可多得和不可复制。这种怀念里,投入了我们对于当下种种的审慎对比之后的缺憾。我们的需要是因为缺乏。我们呼唤翠翠来洁净灵魂,也需要《虐猫》的深刻洞察和悲悯来揭示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