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午后醒来，干燥的空气让人无所适从。这个季节当然需要干燥，想着老家的稻子快要收割，似乎能闻到夹着新米香气的尘土味道。多少个这样的下午我在睡醒了之后总是傻傻地看着门口地里的谷子。这时候一向暴躁的父亲却会异常温和，他的眼睛里满是丰收的希望。他早就盘算好了这一茬收获之后的分配，口粮、家用、农资，还有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欠账，都指望着这几亩地里的收获。

而我想的不是收获，而是怎么样才能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这也是我很多伙伴们的想法，他们都陆续地离开了村庄，有的凭的是气力，有的只是空有一肚子抱负，而我大概要比他们幸运一些，靠着脑子里的小聪明离开了那个秋天的村庄。从此，那个满身灰尘的泥猴子便被这个村庄另眼相待。我从来没有为自己成为一个读书人而有过骄傲，因为我知道即便是老家的人们，也有不在少数的眼光认为我这样的也不过是耍了点脑子里的机巧。读书是他们一辈子羡慕又似乎轻蔑的事情，他们常为自己满身用不完的力气而骄傲。

我之所以说读书并没有什么可以骄傲之处，是因为这在我也只不过是个谋生的手段，还没有像那些读得出色的人们一样成为一种享受。而偏偏就在功夫还没有到家的年纪，我又偏偏想起了自己的村庄，我总是想回到这个我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去看看那里曾经那么熟悉的秋天。那些站在路边一辈子的水杉树，那些一茬又一茬成长的谷子，哪怕是那些鸡犬相闻的房前屋后，总是让人知道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深意。回不去的地方才让人眷恋，回得去的商品房僵硬得让人厌倦。于是，说走就走地下楼，离开这个离开不了的书房，去那回不去的村庄去看望一个下午。

平坦而开阔的公路让午后变得更加疏朗，自己脚下的油门知道什么样子的速度是自己想要的。速度是一个很美好的事物，虽然你看不见它，可是它却能带给你深切的感受。那种把一切都暂时抛弃的感受，空间里的速度给人时间上的错觉，穿越在一个干燥的下午里，速度让人心朗润起来。没有去老家的村庄，我知道再快的速度也完成不了这种超越，也许陌生的地方会更加适合一点。就像是人生路口的抉择，红绿灯竟然也给人一种奇妙的仪式感，本来右转弯直行回村庄的选择被放弃了，我毅然地选择了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寻找那个被丢了的下午。

东湖我去过很多次，但都因为每一次去都有理由，所以并没有认真地走过。这就像是小时候读书，考试都要考的内容看得认真，今天记得的却全是课外书上的内容。这个下午到东湖没有什么具体的理由，如果说非要找一个原因，只是因为这里有和老家一样的池杉，那秀颀的树木就像是熟悉的村民，默默地站在平原上守望着变幻的四季。只不同的是，东湖的池杉是成片的森林，成为老家人集体的群像。遮天蔽日的树木将秋天的干燥挡在天空，几天前的秋雨在湿地的草木间还留有痕迹。孩子们往上一跳留下稚嫩的脚印，这就让秋雨的痕迹更加明显。

荷花已经败落，荷叶也凋零得了无生机，这也生不了什么惆怅的情绪。花是开在人的心里的，你心里开放的是什么样子，它便是什么模样。曼珠沙华倒是开得热烈呢，但是毕竟还是有些幽冥之气，仍然觉得不可亲近甚而在明媚之中有些可怖的气息。我有些心不在焉地走在荫凉的道路上，直到听见一声久违的蝉鸣。绝不是凄凉的寒蝉，而是那种午后安静的蝉鸣。声音也会给人一种安静，这一声鸣叫让这片树林和这个下午安静到令人心动。

一起来的人不知道此刻的心动为何。只有我和这只鸣蝉明白，就这一声安静的鸣叫里，我看到了那离别已久的村庄。那个本以为找不到的下午，有一个晒得黑黑的小男孩站在蝉鸣里，不知道要做什么恍然间已经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