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2-23 00:00:00 作者:朱玲 来源:今日高邮
儿子出去上大学,父亲身体还算康健,有保姆照料。我的时间一下子富余起来。那天,听说社区招募自愿者,我去报了名。
按照约定的时间,我去了那家康复医院。我被分工照顾一位垂危的老人。院长陪我走进病房,我看到病房很整洁,三张病床空荡荡的,不见一人。我问,人呢?院长指了指床,不都躺在床上呢。我探头仔细看,果见瘪瘪的床单有细微的起伏,枕头上一只破瓷缸上有几个洞穴点缀其上,其中两个平行的洞里,闪出绝望和平和的星光。院长走到那张床的床头说,今天是这位朱大姐陪你。破瓷缸上的睫毛不易察觉地动了动。院长说,这是她在打招呼,她只有这么大的力气。
院长走了,我拿了面盆,倒一点水,替老人擦身子。护士小王在旁帮着。老人极端瘦弱,像一只去了毛的驼鸟,体重不足六十斤。小王告诉我,老人有一儿一女,儿子在美国,女儿在南京,他们都很优秀,但是工作家庭都很忙,没有时间照顾老人,就把老人全权委托给我们。老人患脑梗塞多年,去年还能说话,身体的各样指标还算正常,只是呈下滑态势。犹如一架旧马车,还在缓缓运行。
我一个星期去三次医院,星期三晚上,星期六、星期日全天。有一天,老人突然圆睁双眼,眼睛像涂了油似地发亮,口中喃喃,水、水。我端了碗水,用小勺慢慢渗点水到她嘴里。她头拗了拗,眼珠不停地转动,像在寻找什么人。我知道这可能是老人最后的华采,我悄悄地告诉小王,让她通知老人的家人。
过了一会儿,小王气乎乎地告诉我说,她儿子发脾气呢,说,上次就说不行不行,到最后跨洋过海地赶了来,又没事。这回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们的时间很宝贵。病人的生命期谁能精确判断,天气预报有时还有差错呢。哪有这样的儿子。对于这样的子女,我们也无可奈何。
过了半天,老人开始抽噎,接着陷入极度的昏迷,在老人艰难地吁出悠悠长气之后,就是永恒的沉寂。
女儿赶来了,哭得呼天抢地,说有多少话要跟老人说。儿子赶来了,捶胸顿足,哭诉老人弥留之际,没能在母亲身边,表示要为母亲买一豪华墓地。
我想到了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也是脑梗塞。那时候,我忙着孩子,忙着工作,忙着家庭,去看母亲时也很匆匆,甚至心不在焉。有一次,我刚赶到母亲那儿,准备替母亲擦身子,手机响了,是儿子要参加体操比赛,要我跟他上街去买运动服。母亲用微弱的声音说,去吧,孩子的事不能耽误。我看到母亲眼中似有话要说,但是,我没多想。儿子是最重要的,参加比赛是儿子好不容易争取来的,绝不能错过。后来,还有几次都是因为儿子、工作,工作、儿子,都没有和母亲倾心交谈过,直到母亲不能言语。母亲弥留的时候,我正在单位参加法律知识考试。
我好后悔,母亲肯定有好多话要跟我说,我自己身上有许多秘密自己不知道。四十几年我竟一直“没时间”听母亲絮叨。比如母亲怀我的时候喜欢吃什么,我出生的时候多重,为什么没有替我剪胎发,我什么时候知道打扮自己等等。而解开这些秘密的钥匙却掌握在母亲手中。
我在母亲的灵前放声大哭,发誓为母亲的丧事大办一场。此后,我更加注重与父亲的交流,以弥补对母亲的亏损。我隔三差五就去父亲那里探望,与父亲聊些我小时候的事情。父亲说我小时特倔,像母亲一样。
我以为,有些爱,是等不得的。在你能说出爱的时候,一定要说出来。在你能送出爱的时候,一定要送出去。千万别说,忙啊,现在没时间,等等,再等等。也许,那一等,就成终身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