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年我八岁整，刚读小学二年级，在村里一位老者的再三说服下，母亲才同意我进村里戏班子学唱戏。论年龄我在戏班子里最小，论资历也是最浅，演技因为才进门就更加谈不上了。母亲怕我年龄小跟着别人后面学唱戏吃亏，无人带无人教，就想跟戏班子相关人打打招呼，同时也表达表达心意，于是她专门为我学唱戏在家里办了一桌酒。

其实那年代的人纯朴、古板、正统、规矩、善待他人，人与人之间没有防备心理，不需要花钱搞感情投入，就会有人主动手把手不厌其烦地教你，人与人之间亲密无间，只要你勤奋、肯学、多吃苦、多问，没有人保守才艺，就像老师教学生学文化知识一样，巴不得把所有的知识全倒出来教给学生，就看你用功不用功。

请客那天，母亲没有安排家人坐桌陪同，因来了八位。来者有点不过意，再三把我拖上桌，连我算上正好一桌带个拐。晚饭吃完后，客人们离去，我趴在小桌上，在时明时暗的微弱罩子灯下做功课，哥哥在编织芦苇箔子，妹妹躺在洗澡桶里睡着了，父亲在修补鱼网，编织草鞋，母亲洗完锅碗瓢勺，解下围布，端着一条板凳悄悄地坐在我身旁，好像有话要对我说。她看到我写作业很投入，怕打乱我的思绪，一直静静地坐着等我把笔搁下，她才叫我两声，摸着我的头说道：“小二瘪子，今晚你看到了，妈妈把戏班子男女主角和负责人都请来了，为儿女学本领，妈妈舍得花钱，从今往后就看你本领大小了，妈妈不是图你进戏班子为家里挣多少工分，年底拿几块余粮钱回家，而是让你跟着长辈、师傅后头学点本事，学着做人，增加增加点做人的道理和社会经验，同时也让你出去闯闯，俗话说‘家院里练不出千里马，花盆里栽不出万年松’，不经风雨，不见世面，本事是练不出来的。”母亲的一席话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里，句句铭记在我的心坎上。母亲说完，我便问她：“今晚一桌饭菜要用多少钱？”母亲朝我笑答道：“不多，为了儿女妈妈舍得，除了家里养的（家禽），地里种的（蔬菜），河里捕的(鱼)，树上挂的(瓜豆)，一共用去一元六角二分。”“这么多啊？再添点钱倒抵我一年的书杂费了。”

自从我进了戏班子，母亲以我为荣，逢人必讲，见人就夸。母亲跟哥哥妹妹们讲，他（指我）要登台表演的，是面向群众的，不能穿得破衣烂裳的像要饭花子，如果那样，我们一家人脸上也不光彩，以后给他添点新衣服，你们不要眼红看不得，也不要说我偏心哪一个，你们都是我肚里剥出来的，手面手心都是肉。

母亲心想儿子已进入戏班子了，尽管是业余的，也该给他武装武装了。她听村里人讲，村里供销合作社昨天下晚，从临泽街上进了一批货回来，有火油、火柴、洋碱、食碱、食盐、酱油、“无计划”布匹和一批小日杂货，其中还有刷牙用的牙粉。牙粉四分钱一盒，母亲为了抢先买一盒回来给我用，打算从家鸡窝里找两只鸡蛋去兑换，谁料那天我们家几只老母鸡都罢工了，没有按时下蛋，这可急坏了母亲，据说这次牙粉数量有限，当时又是紧俏商品。母亲摸摸身上所有口袋无分文，就在心急如焚时，家里两只芦花老母鸡东张西望，慢悠悠地钻过家大门下一个猫洞，往屋内鸡窝里走去。母亲看到有门，喜出望外。她轻手轻脚，蹲候在鸡窝一旁观望着，足足要有半个钟头，两只老母鸡叫了几声离去。母亲迫不及待地从鸡窝里捧出两只热乎乎的鸡蛋，直奔供销合作社，并与营业员协商才兑换回那盒“朝阳”牌牙粉。

自打那盒牙粉进门，母亲与我们兄妹几个约定，除了我不受限制，哥哥妹妹们少用省着用，他们用之前，要先把牙粉放入水里溶解，用溶解后的牙粉水刷牙。在经济十分贫乏的年代，人们刷牙普遍都用河水、食盐水来代替现在的牙膏，我们家也不例外，父亲常把买回家的大块食盐压成碎粉供我们刷牙用。

母亲为我确实舍得投入，为了让我上台表演穿得体面些，根据不同季节给我添上件把衣服，尽管是“无计划”的，不值钱，毕竟是新的无补丁。我永远记得，自打我进戏班子，母亲没有添一件新衣裳，她冬天穿在身上的那件破棉袄，没有十年，少说也有七年八年了，里外打了无数个补丁，遮体不御寒。她为了我，舍得把家里喂养的两只老鹅卖了一只，花两块四角钱给我买双白色球鞋。她说跳小节目时，穿在脚上轻便跟脚，又吸引观众眼球。我本应脚穿28码的，母亲买了一双大一号的29码，说我正长身体，来年还可以穿得上。就因穿了那双白色球鞋，村里戏班子师妹们，每逢负责人安排排练节目时，都喜欢拉着我做搭档。

现在回想起来，母亲对儿女的那种舍得，不正是母爱的体现吗！“父爱如山、母爱如水”，母亲用她那最直白的方式表达着她对子女的无私与关爱，而我也已将这种情感深深铭刻在脑海里，常常回忆，也常常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