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范毕业后，被分配在农村教学。那年到一所村小主持考务，途经启蒙老师的村庄，油然想去探望一番。到了他家，只看到几间破旧的砖瓦小屋，冷落的庭院中不见一个人影。门框上依稀可见老师手书的旧年春联：几部残书延岁月，一支秃笔度春秋。风雨剥蚀，万年红纸已漂白破落，而那笔意依然秀拔劲挺，那字行里的沧桑和颓唐也明白可见。我静默良久，由字思人，几分怅惘黯然从心底生起。又听说他的老伴几年前已经过世，他的暮年更是寂寞无依。我想见他，我要带给他几分慰藉，带去他几分暮年的伤悲。天遂人愿，第二日竟遇见了他，十多年的不见，他已两鬓染霜，佝偻如弓矣。与他一番交谈，难为他竟还记得我。

记儿时，因我冥顽的缘故，常受到老师的责罚。老师读过书经，做过塾师，教学中常免不了旧时塾师所固有的严厉手段，甚而过火，他常告诫我们说，“宽是害，严是爱”。每当学生犯有什么过错，触他恼怒，他便提了拇指粗细的教鞭（多为荆条）狠狠奔来，劈头盖脸地抽打。学生见状，开始还本能地抬起臂膀来护着头脸，不料，得到的却是更为沉重的责罚。既得教训，后来索性不护了。逢有责罚，心知逃避不过，乃将脖子一缩，头皮一硬，“啪啪”两声鞭的脆响，头皮一阵暴痛，而后相安无事。虽有委屈，也号啕不得。

老师写得一手好字。那时，周围会写字的人极少，因而来求字的极多。有一次，老师为一建房上梁的农家撰写喜联，因我不小心碰着了老师，搅乱了他的笔意，立即挨了两教鞭。摸着痛得发麻的头皮，我心中无限委屈，又气又怕，简直恨死了那求老师写字的人家——不是他要写喜联，我哪来如此痛责？

老师曾令我深深感动过一次。那时我的成绩不算好，便存有差生常有的自卑脆弱的心理。一次课上，我们自习，老师在讲台上改作业。忽然老师叫到我的名字，我一惊，坏了，作业准又出毛病了！于是蹭上讲台，瑟缩着，等待挨揍。不料老师竟表扬了我，他指着满是红“√”的簿本说：“这作业是你做的？”我“嗯”了一声。“写得这么好！我都认不出了，进步不小啊，你看，我感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说罢，竟真的摘下老花镜擦拭起来。寥寥几句赞语，令当时几乎一无是处的我一时感戴不已，回座位时竟激动得流下了热泪，怕同学看见嘲笑，作态偷拭，一时竟泪流不止——差生得到老师的关爱竟至于如此！现在想来，我有些疑惑：那次老师的眼泪真是因我而流吗？不一定，或许是他上了年纪，老眼昏花见光容易流泪吧。从老师学了两年，虽然他未影响我日后的成长，但那一刻却是深而难忘的，每每忆起，便宛在目前。

如今，我也久为人师，学生中也有像我当初一样顽劣的，每每惹我动怒，正想施以严惩的时候，眼前就浮现起幼时光景来。于是按捺下那腔中怒火，换以几分平和，故而教学中少了些苛责，多了些包容。

儿时因受不了老师的那份苛酷，对老师怕过恨过，如今早已云淡风轻了，毕竟师道为尊，毕竟他曾启我蒙昧，使我在人生的第一站接受了许多知识事理，助我扬起人生的风帆。

老师教我之时，已愈花甲，近乎古稀之年才从岗位上退下来，大概那个时候缺少教师吧。那时，最基层的小学常常是复式教学。我当时的那所学校是他一人负责，教员也只有他一人。两三个年级的学生挤在一个教室，所谓的讲台同时也是老师的办公桌，上下课听老师的哨音。老师常常是刚放下一个年级的语文，就拾起另一个年级的数学，辛苦自不待言。照理说，老师是名正言顺的校长，奇怪的是周边从来没有人这样称呼他，而我，一介普通教师，至今还没有谋得一官半职，我的那些社会上的酒肉朋友却常常亲我而抬我地呼我“校长”，让我羞赧，让我惭愧。现在，我也常看到许多单位的职工，未到五十便不思进取，过了五十便谋求退养，想到这里，油然对老师又生出几分敬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