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7-24 00:00:00 作者:陈友兴 来源:今日高邮
高邮之谓覆盂城,最早的文字记载见之于秦观的《送孙诚之尉北海》诗。熙宁八年(1075年),孙觉之弟孙勉赴任北海尉,秦观作诗以为壮行。兹录于次:
“吾乡如覆盂,地据扬楚脊。环以万顷湖,粘天四无壁。……”邑人耳熟能详的便是该诗文的前四句,并以此作为高邮城“(覆)盂城”别称的源流。
那么,高邮城之为覆盂城,其寓意何在,与秦观诗作有无关联呢?
一、覆盂城为高城、水城与小城
《说文解字》云,“盂,饮器也”。寓以地势,“盂”为周高中低的盆地, “覆盂”则是中高周低之隆丘。称高邮城为覆盂城,实则寓意高城。“吾乡如覆盂,地据扬楚脊。”秦观的诗句,点出了高邮城的地形大势。
《太平寰宇记》云,“高邮……本汉旧县,是秦之高邮亭。”
位于高邮城区大运河畔之秦邮亭,其碑文亦云:“秦王嬴政二十四年(公元前223年)于兹地筑高台,建邮亭,故名高邮,亦称秦邮。”从秦之高邮亭,到汉之高邮县,高邮实在是因之于地势而得名。
《方舆胜览》引高邮《旧经》云,“高邮据诸郡脊,扼亢附背,形便而势利,莫之能御。”《舆地纪胜》卷四十三,称,高邮“土高而广于水,俗厚而勤于稼。”引宋代《高邮志》云,高邮城“地形四隅皆低,城基特高,状如覆盂。”宋代高邮城的地势的确是较高的。
覆盂城乃是临水之城。盂为饮器,盂或覆盂,喻以地形盖与水势相关。 “环以万顷湖,粘天四无壁。”高邮城傍水而立,其西、北为著名的三十六陂。秦观诗云,“高邮西北多巨湖,累累相连如串珠。三十六湖水所潴,尤其大者为五湖。”南宋宁宗嘉定中,汪纲知军高邮时,称“高邮三面阻水,湖泽奥阻,戎马所不能骋。”
覆盂城是为小城。盂之为器者,小体量也。《列子·两小儿辩日》云,“日初出,大如车盖,及日中则如盘盂,此不为远者小而近者大乎?”两宋时代,扬州为大都督府,楚州为紧州,皆属上州。位于扬楚之间的高邮则为军,在级别上等同下州。因而,其规模与形制不能与前两者等量齐观。清乾隆初年成书的《江南通志》卷二十载,“高邮州有新旧二城,今城即宋城也。周十里三百十六步,高二丈五尺,阔一丈五尺。”
查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重锲高邮州志》高邮州境图,图中标有镇国寺塔、琵琶闸、魁星楼、傅公桥等重要地标。比照今天高邮城区图,东起魁星楼、傅公桥一线,西迄镇国寺塔西夹河;南至琵琶闸,北及北门(新河)一线,此范围大致为宋代高邮州城的范围。实际量算的数据如下:东西宽为1650米,南北长为1800米,城区面积不足3平方千米。
南宋诗人杨万里《过高邮》诗云,“一州斗大君休笑,国士秦郎此故乡。”
高城、水城与小城,三者的迭加与组合,在特定的中小尺度地域空间上,凸显了立体的视觉效果。泛舟三十六湖,眺望东南,高邮城兀立于云水之间,覆盂城也就呼之欲出了。北宋元丰年间,蒋之奇《题东园诗》云:“三十六湖水所潴,其间尤大为五湖。中间可以置邮戍,隐然高阜如覆盂。”
二、覆盂城为平安之城
其实,在古代汉语中,覆盂是一个常用的固定词汇。《宋史·乐十六》引洪适诗,“共愿乾坤颓祉,边鄙投戈。覆盂连瀚海,洗甲挽天河。”宋人任广《书叙指南》卷十九譬谕正类云,“安之譬曰覆盂。”
依其词意,高邮城之谓覆盂城,不仅示之以高,亦有谓其平安之意。
对于高邮地区而言,古来所堪大忧者,一曰水患,一曰兵祸。
如前所述,高邮城是为高城,高城以避水也。高邮处在淮河下游湖荡低平原地区,易受洪水内涝的侵害。据《高邮县志》粗略的统计,自西晋咸宁四年(278年),至南宋咸淳元年(1265年),高邮统共发生了重大的自然灾害20次,其中水灾14次,旱灾6次。很明显,延及宋代,对高邮威胁最大的自然灾害乃是水患。
“择高阜而居”是古人最常用的御水手段。高邮所在的里下河地区,地势低洼,无高阜可择,只有人工筑台抵御洪水。台为人工高地,方言或谓墩者,即取土培高地基,或以为避水之处,或于其上建房造屋以为民居。
高邮筑台御水的传统,可追溯到新石器时代。位于卸甲镇(原龙奔乡)的周邶墩,即是一典型的新石器时代遗址。遗址为一人工挑筑的土台,凸出地面约5米,海拔7. 7米,东西长约150米,南北宽约120米,距今约4500-3000年。此种做法一直延续到明末清初,直到现代。高邮运西系湖滨圩区,地势既低且平,过去高邮湖大水,冲决大圩堤防,灾民无处藏身,曾建一种叫做“救命墩”的土台,就是在圩内平地上建起5-6米高的土台,供大水时灾民栖身。1980年,高邮县政府曾在郭集大圩内复建20个这样的救命墩,并改称“安全墩”,总面积约有1. 2万平方米,发大水时可供6000人栖身。
明清时期,里运河东堤经常开坝决口,居住在运河东堤脚下的人们为了逃避灭顶之灾,都把房屋建在高出地面4-5米的土台上。今天,仅在高邮的运东地区,就还保留了数以十计的带墩的地名。信手拈来,即有东墩、西墩、中墩、三墩(垛)、四角墩、皇姑墩、唐王墩、蒋家墩、吴家墩、裘墩、周邶墩等等。这些台、墩,都是高邮的先民们与水抗争的历史见证。
自秦之筑高台,置邮亭,到宋初的 “城基特高”, 高邮城俨然邑中规模最大、保险系数最高的“庄台”、“救命墩”和“安全墩”,一座地处水乡而不惧水患的 “覆盂”城。
“自古昭阳(兴化)好避兵”,但高邮就没有这样的幸运了。高邮位于江淮之间的水陆交通要道上,向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春秋末以来,高邮地区兵连祸结,战事不绝。汉末三国时期,曹吴对峙,高邮为隙地。东晋太元四年(379年),谢玄破前秦军于三阿;则天后光宅元年(684年),李孝逸败徐敬业于下阿溪,高邮皆为主战场。唐末五代,高邮经历了严重的兵燹之祸。 “先是,扬州富庶甲天下,时人称扬一益二,及经秦(彦)、毕(士铎)、孙(儒)、杨(行密)兵火之余,江、淮之间,东西千里扫地尽矣。”
开宝四年(971年),宋太祖下诏, “惟彼高邮,古称大邑,舟车交会,水陆要冲。宜建军名,以雄地望”,其“郡城即郡守高凝 所筑。”宋朝初年,作为新征服地区,高邮一直处于动荡的局势之中。周世宗显德三年(956年),后周进兵淮南,陆续攻下南唐的扬、泰、光、舒等州。但周军军纪败坏,“专事浮掠,视民如土芥。民皆失望,相聚山泽,立堡寨自固,操家器为兵,积纸为甲,时人谓之白甲军。周兵讨之,屡为所败,先所得唐诸州,多复为唐所得。”宋太祖时为后周的统兵大将,个中的体味不谓不深。建隆元年(960年)九至十一月,淮南节度使李重进据扬州起兵反宋。及至开宝八年,北宋方才攻灭南唐,完成了国家的基本统一,高邮的局势方才最终安定下来。《宋史》云,“军谓兵,州谓民政焉。”高邮之建军筑城,其军事目的十分清楚。
高邮建军筑城之后,号为 “覆盂”城,安全防卫的效能大大增强。而与之毗邻的宝应无城,《方舆胜览》引宝应方志,便称其 “地据四塞之冲,无险可守。”
元末至正十四年(1354年),张士诚率领起义军依托高邮孤城,坚守拒敌逾三个月,击退了百万元军的围攻。高邮城保卫战的胜利,极大地改变了元末历史的进程,也印证了高邮“覆盂”城这个足赤的称号。
回过头来看,秦观《送孙诚之尉北海》诗,上述两层含意都是有的。好友孙勉中年赴任军职,作诗勉励壮行,正其宜也。诗中的“覆盂”,泳乡之余,更多的是取其平安之意,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平安高邮。”
三、秦观与覆盂城
如前所述,记录“覆盂”城现存最早的文字确实是秦观的这首诗。但秦观是否就是“覆盂”城的首倡者呢?这是一个饶有兴味的话题。
南宋的中后期,出了两部地理总志。一部为王象之的《舆地纪胜》,一部为祝穆的《方舆胜览》,都有关于高邮军完整的记载。《舆地纪胜》景物目,“盂城,高邮志谓地形四隅皆低,城基特高,状如覆盂。”《方舆胜览》郡名目,“盂城,郡志谓:地形四隅皆低,城基特高,状如覆盂 。”
很明显,两部总志所引,“覆盂”城的称谓都是源自于高邮方志,与秦观及其诗作没有直接的关联。
有宋一代甚为重视方志的修纂。北宋初年就有州县图经每闰年(后改“再闰”)一造送、诸路图经十年一上的规定。高邮两宋时为军,其方志自来续修不辍,并有按期上送之责。
方志的作用,曰“教化”、曰“资治”、曰“存史”。编纂地方志书,乃是知州知军辈们责无旁贷的事情。高邮方志的编纂,最知著者就有,孝宗淳熙间知军赵不渐修《高邮志》3卷,延揽孙祖仪纂;嘉定间知军汪纲自纂《高邮续志》10卷。宋代的官制,以“文人知州事”,知州知军率多饱学之士,皆为文章之行家里手。而且,知州知军,“三年一易”,“不许官本贯州县及邻境”,从制度上切开了官员与地方上的瓜葛。故而,其督修之志超脱、客观,鲜有臆会、攀附之事。
可以看出,在两部总志中,对于(覆)盂城的编类不同,一为景物,一为郡名;对于方志的称谓不同,一为高邮志,一为郡志。不仅如此,两部总志的断限年代,实际上也是有差别的。《舆地纪胜》止于宝庆三年(1227年),《方舆胜览》为嘉熙三年(1239年),后者比前者晚了12年。合理的解释就是,王向之和祝穆所看到的高邮志的本子是有差别的。不同本子也即不同时代编纂的高邮志,对于(覆)盂城记载的文字则完全一致,反映了不同修成年代的高邮方志,在基本的史实上,有其相沿相因的一面。
宋代是高邮文化大放异彩的时期,涌现了众多的名家名人,秦观无疑是其中最为耀眼的一位。从同时代的黄庭坚,到后来的杨万里,都称秦观为 “国士”。对于这样一位乡贤名家、大家,他的言行文章,在后来的高邮方志中亦应当有所反映。假设秦观是覆盂城的首倡者,高邮方志不予入载,反倒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舆地纪胜》诗目,《方舆胜览》题咏目,皆录入了秦观诗的前四句,“吾乡如覆盂,地据扬楚脊。环以万顷湖,粘天四无壁。”两部总志不约而同地将秦观诗归入了咏乡诗的范畴,但都未将其与“覆盂”城联系在一起。由此可以得出一个基本的结论,根据宋代多个版本的高邮方志的记载,秦观不是覆盂城的首倡者。换句话说,高邮志本身才是覆盂城的版权所有者,这个高邮志的版本,至迟要追溯到秦观以前的北宋时代。秦观的诗,包括蒋之奇的诗,都不过是引用“覆盂”城罢了。
至于将秦观诗与“覆盂”城联系起来,则起始于明代,迄于清代。《明一统志》卷十二载,“盂城:即高邮城,其城四隅皆低,为沮洳蒲草之泽,城基独高,状如覆盂。秦观诗吾乡如覆盂,地据扬楚脊。环以万顷湖,粘天四无壁。”不过,这样的行文,仅仅是借用秦观的诗,作为论证高邮城为“覆盂”城的一条论据而已。
清代康熙年间成书的《读史方舆纪要》,高邮州条云,“宋时州人秦观诗曰:吾乡如覆盂,地据扬楚脊;环以万顷湖,粘天四无壁。故高邮亦曰盂城。”这段文字,最终确立了秦观诗与“覆盂”城之间的因果关系,秦观也由此成了“覆盂”城的创始者与发明人。
公允地说,秦观虽非“覆盂”城的首倡者,但以其在高邮文化史上的崇高地位,他的这首诗,大大强化了“覆盂”城的知名度和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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