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冬天的早晨，父亲让我给他倒尿壶。老家人说那尿壶是瓦的，瓦灰瓦灰，圆鼓溜秋的，顶部有一个耳子，可以拎起。父亲关照我，倒了尿，还要用水涮一涮。我倒了尿，便到河边涮。哪知道，夜间河里结上了冰。我没有多想，就用尿壶敲，薄冰被敲开了，兜上水，涮一涮，摆到踏板上。

这件事一做就忘了。夜里我正在梦乡，被父亲踹醒了。父亲厉声喝斥，你怎么把尿壶打破了。我猛地坐起，懵懵懂懂地说，“不曾啊”。又被父亲踹了一脚，“还说不曾，床都潮了。”我这时才想起，白天用尿壶敲冰的事。但不敢说，只硬杵杵地坐着。

睡在一边的妈说话了，“你这个小伙，就是不得怕心，老闯祸，睡吧。”妈的一句话，算是给我解围了。我睡下回忆早晨倒尿壶的过程，我是知道尿壶破的，我也知道告诉父亲，父亲不会责罚我，但就是没有当回事，心里想的，如何利用河上的冰做游戏。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不过妈是常常掐我的耳朵边，叮嘱我“要有怕心”。

但是，大祸小祸还是不断发生。

第二年春天，父亲从供销社买了一只砂锅回来，是一种广口、黄色、质地比较粗糙的瓦锅，说是用来煨脚爪、炖老鸡。某一天放学，我看到家里的炭炉上还有火（有一年秋天老家人从邻村的荒滩上，发现了烧得着的泥，那时候烧草紧张，于是每家都挖一些，做成泥饼子，用自制的炭炉子升火烧饭烧菜），就从老柜下面取出炒锅子炒饭。刚从饭盆里舀出饭，就听见嘎咋一声，砂锅子立即炸出一道缝，我赶紧端下砂锅子，呆呆地盯着砂锅子看了半天，一点办法也没有，后来索兴又放回原处。心里着实慌了两天，很快又忘记了。

不多久，父亲买了一挂肚肺回家，一番收拾后准备用砂锅子煨。哪知道，父亲一看砂锅子傻眼了，砂锅子破了，而且里面还有饭粒。父亲知道是怎回事了。他把我从外面找回家，让我跪在蒲团上，问是不是我弄坏的。我不吭声，父亲就用鞋底抽我的屁股。正巧爷爷来了，看那架势，爷爷也知道我一定闯祸了。爷爷问明原委，一边拉起我，一边用手指戳着我的头批评，“你这个小伙打不怕，老是闯祸。”

这件事又算过去了。如此之事，在我的少年生活中简直不可胜数。

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不是如爷爷妈妈所说的“不得怕心”、“打不怕”，砂锅子破了不是也慌了几天吗？纯属于玩心太重顾不上怕，又因为有爷爷奶奶护着，用不着怕。

怕心是我家乡的方言，所谓怕心，与现在所说的敬畏之心非常接近。人是要有敬畏之心的。小孩没有怕心会犯错，会受皮肉之苦，大人没有怕心后果就更加严重了。

我们的祖先是有敬畏之心的，“敬鬼神而远之”、“敬天爱人”、“天人合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天地君亲师”，无不警示后来者要敬畏自然、敬畏人民、敬畏师长。

但是，自从“砸烂孔家店”后，人民的敬畏之心就渐渐丢失了。先是提出“人定胜天”，进而“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再就是“打倒一切牛鬼蛇神”、“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儿子斗老子，学生揪教师，更被标榜为英雄之举。连天地父母老师都不怕了，还需要怕什么，什么都可以不怕了。于是，森林砍光了，动物吃尽了，米里有毒了，见死不救了，公然抢劫了，公私不分了。当然其后果是可想而知的，大的方面说，人类正遭受自然的惩罚，无法无天者也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有人说，所以如此者，毕竟是少数人。但从少数人身上，我们可以得到一点启发，虽然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但敬畏之心没有得到很好地恢复和培养。

我认为，这些人也不一定不怕死，凡身肉体能与天地斗吗，能与法律斗吗？而是缘于无知而胆大妄为，例如在对待自然的问题上，一味地强调“改造自然”，而轻视了“认识自然”，不懂得自然也是生命体，容不得任意践踏和蹂躏。有的人在犯了罪之后忏悔说，自己没有好好学习，不知道所为乃非法。缘于侥幸而胡作非为，“胆大赢胆小、胆小赢不到”、“胆大的撑死胆小的”，以赌徒逻辑支配行为。还有的人以为自己干得巧妙，不会被人发现，而屡屡伸手，殊不知“伸手必被捉”。缘于愚妄而无所不为，有一只官鼠，每天下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净手给菩萨烧香，有用吗，当然没有。且不说，世上无鬼神可言，即或有，大慈大悲的菩萨怎会庇护一只作恶多端的硕鼠呢，如果是这样，信徒们哪还会顶礼膜拜。

人必须有敬畏之心。如果社会成员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干，那这个社会就彻底完蛋了。人因为畏惧而谨慎从事，因为谨慎从事而少犯错，以至不犯错，这就是敬畏的本义，比家乡人所说的“怕心”又进了一步。

敬畏之心要从小孩培养起。现在的小孩被称作“小皇帝”，捧不得策不得碰不得，哪还会怕呢。记得老家人还说过，“棒打出孝子、惯养忤逆儿”，父亲就是在这种心理支配下企图用棍棒培养我的怕心。我不赞成棍棒教育，但要通过必要的方法让小孩懂得怕，懂得敬畏“头顶上的星空”及至“内心的道德法则”，知道哪些该干，哪些不能干。经过一代甚或几代人的努力，我们这个民族才是一个有敬畏心的民族，也才能建立起伟大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