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深夜说话

这是一个小说的题目，我记不清是哪个作家写的了，但这无关紧要。今天，用这个题目来指称知识分子的现实处境也许恰如其分。许多知识分子喜欢在夜间写作，对现实发言，发出类似猫头鹰刺耳的尖叫声，不讨人喜欢。当然，这不包括那些与时代合流、与大众合流的所谓知识分子，他们一心一意写他们的圣贤文章，作为自己的进身之阶。在今天看来，他们是可耻的，他们看不到底层百姓的艰难，看不到现实的无奈与窘迫，只是作为学术明星为现实涂脂抹粉。一种学术，如果不与人生关怀与生命观照结合起来，我不知道还有多大的价值。

鲁迅先生是喜欢在深夜写作的人。他曾经准备写一本《夜记》，认为“在暗中看一切自在暗”。我们读他临死前写的文章《写于深夜》，常常惊叹其独到的发现，这可能与深夜的氛围有关。因为深夜遮蔽了人世间的一切喧哗，为思想者提供了特殊的环境。思想者注定是一群追求理想与完美的人，与现实格格不入。正因为他们的存在，现实才得以前进。他们如深夜大街上的清道夫，孤独却又那么醒目。在漫漫长夜里，真正的知识分子也许喃喃自语，甚或孤芳自赏，但他们却是飞速沉沦的现实社会的标尺，没有他们，这个社会、这个现实就会失去准星，我们就会找不着北。

当然，从人类文明进程来看，知识分子不仅仅是批判，不仅仅在深夜发出异端的声音，我认为更多的应该是创造，这才能真正体现知识分子的价值。只是作为知识分子，在这个转型时期，你将何为？你在深夜说话了吗？这一点更重要、更迫切。

鲁迅的选择

鲁迅无疑是２１世纪重要的精神文化资源。我们只要考量其一生大致经历便可知鲁迅对自己的人生的选择与定位。1926年前作为教育部的官员，兼任大学教师，后来因为与教育总长的官司以及“三·一八”惨案原因，当然也有爱情的因素，离开北京南下任教，情愿做个学术中人。在厦门、广州时期，经过默默酝酿和准备，更重要的是在广州耳闻目睹了血腥屠杀，鲁迅主动辞去了教授职务。1927年下半年到达上海，开始了最后十年的漂泊时期。我们发现鲁迅从体制内进入相对宽松的高校，后来发现高校也似小沟，并不干净，才选择做个真正意义上的自由职业者。鲁迅这一选择与定位对当下的我们有许多启迪意义。鲁迅的这十年，正是今天诸多学人常常引起争议的十年。但我认为，没有这十年鲁迅立足于中国现实与文化传统的理性思考与绝望抗争的“杂文时代”，鲁迅就不是我们今天这个意义上的鲁迅。

灯下漫笔

这个题目鲁迅曾写过，鲁迅的这篇名文在中学课本里也有，我只是无由地喜欢这个题目所指的人生状态。也许我没有鲁迅的勇气，但我与鲁迅有同样关怀现实的激愤。白天里不敢想的事，不敢说的话，到了晚上，在灯下全部鲜活起来，让我不能自已。在灯下我就成了个自由人，有了属于自己的一方天空，心灵在这时才与真实的自己拥抱，才敢飞翔。想起几年前暑期在拉萨，傍晚看太阳一点一点从湛蓝的天上落在山头上，再一点一点从山头落下，虔诚的藏民摇着转经轮从身旁经过，不禁潸然泪下。生活在现代文明的人类是很难理解藏民神灵与世俗生活合一的境界的。那个因缺氧灵魂与肉体常常分离的民族，却用那样美妙的姿态来谱写人生，让我神往不已。然而，我常常躲在书斋里，写自己进身之阶的所谓宏文，对现实生活不置一词。想起鲁迅临死前所写：“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感到今天的知识分子退场了，而我也是其中的一员。这让我常常汗流浃背。我只能在灯下写下这篇无聊的文字，来慰藉那些在寂寞里和我一样的人们。

彷徨于无地

夜读《野草·影的告别》，想起鲁迅当时心力交瘁，只身在暗夜中与黑暗肉搏，于心戚戚焉：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随你了，我不愿往。

我不愿意！

呜呼呜呼，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

……

我不过是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

……

在这里，鲁迅拒绝了大家都会拒绝的“地狱”，但也同时拒绝了大家期待的“天堂”“黄金世界”。鲁迅不仅要反抗此岸，更为重要的是也否定了大家神往的彼岸，选择了让自己尴尬生存的“彷徨于无地”。

然而他又不愿意“彷徨于明暗之间”，甘愿在黑暗里沉没。他的反抗不是为了追求光明的到来，只是为了“与黑暗捣乱”。所以鲁迅说“我将在不知道的时候独自远行”，因为在那个世界才能“全属于我”。这才是真正的鲁迅。

为了忘却的纪念

只要读过高中的人都知道，这是鲁迅先生的一篇文章的标题。我今天借这个标题是为了表达对先生的敬意与怀念，但愿不会惊动先生的在天之灵。鲁迅逝世前的遗嘱似乎还在我的耳旁回响：“赶快收敛，埋掉，拉倒”“忘了我，管自己生活”……可惜我们无法忘却。因为在今天现实生活中先生所批判的现象仍然存在，而且正畅行无阻。鲁迅先生当然知道，当我们忘了他的时候，说明我们的国家强大了、文明了、进步了，中国梦真正实现了。事实上，我们无法忘却先生，时时刻刻在言说先生，我不知道这是先生的幸运，还是我们民族的悲哀？！所以，我写出了以上的标题，表面上看是为了纪念，其实是为了忘却。想必到了忘却先生的那一天，先生定然含笑于九泉。

可现实中的一些所谓知识分子，看不到苦难与沉重，在温柔乡中浅斟低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