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8-08 00:00:00 作者:陈其昌 来源:今日高邮
——大淖人物寻访录之七
汪曾祺笔下的大淖轮船公司对面有一条巷子,可通到东大街。那巷子,不是大淖(俞家)巷,而是永安巷。其实,本来没有巷,仅零星地住着几户人家,其中有家姓吉,紧挨大淖河边,屋后有一块陨石,就如汪老所说的是“一块比通常的碾盘还要大得多的扁圆石头”。这块石头,大淖河边的人称它为“大磨子”,有人说“可摸石纳福”,有人说“落星主凶”。吉家大娘知道,这“星石”现身在此已有头二百个春秋了。这块陨石便成了一个标志,“大石磨旁的吉家”远近皆知。诚然,享年80岁的吉大娘成为名播远近的“女将”,那是因为她一生勤劳、节俭、坚韧、淳朴,34岁丧夫以后,含辛茹苦地将三女两男抚育成人,扒心割股地支撑起“吉家”。她从“吉大娘”到“吉大奶奶”,再到后来的居民小组“吉组长”、革委会时代的“吉委”,以至寿终正寝时的“吉侯氏”,一直被人尊重、爱戴。她的原名“候大女”早湮没在时光的尘埃里,但是,梳理她的人生和家事,那大淖留下的昔日涟漪,映照着旧时云、沙洲月,漾动着传统美德的吐纳,也浸透了大淖河边红尘琐事、凡人欲求的情思和眼泪。
吉大娘的公公叫吉殿富,在高邮湖上弄船跑运输,这位“浪里白条”是挣钱的好手。早在清朝同治年间,吉殿富的父亲就从湖西天长一带流浪在大淖河边落脚谋生。殿富辈有弟兄四人,或未娶,或无嗣,唯独是吉殿富娶了一个有名望的徐家女儿为妻,相亲相爱,兴家有方,在东邻轮船公司的好大一片空地上,吉家在众多的茅草屋旁砌了小七架梁的瓦屋。其时,吉家是殷实人家。吉殿富每当将船靠在七公殿而后回家,腰里多带“银元”。吉徐氏日常相夫教子,抚育一男三女,空闲时候,穿宽袖大摆衣衫,常带一杆长旱烟袋,悠然自在。据说,那身姿、气质,可以与街里人比美。有时,她还放贷,常收些利息,就蛮活便了。
他们的爱子是吉文才,即后来吉大娘的丈夫。吉文才从小就是身腰大个,比同龄小孩要高出半个头。从来没有人敢欺他,他也从不欺负别人。大淖河里年年有人溺死,小孩居多。吉徐氏生怕爱子“玩水”出事,管得极严。每年正月初五,街里人放鞭炮迎财神,吉徐氏在大淖河边放鞭炮,求河神保佑儿子平安。七月半,吉徐氏领着子女看大淖河里放荷花灯,指引他们看渐行渐远的“头灯”……终于“头灯”熄了,她轻轻吐了一口气,又一个落水鬼可以“投胎转世”了。几岁的吉文才只觉得水上的灯很好玩,依偎在妈妈的怀里很温馨。
吉文才8岁那年,38岁的母亲突然得急病去世。吉殿富异常伤心。虽然他的大姑娘早就与南门外三屋楼王家定亲,二姑娘、三姑娘的终身大事也有了着落,唯独吉文才最让人放心不下。后来,吉殿富曾把10多岁的文才带到船上做帮手,可能是生活不习惯,父子的脾气不合,吉文才又回到大淖河边陨石旁的那个家。其时,他的小妹也到马奔庄一户农民家做童养媳,只剩文才孑然一身和家中依旧光亮的家具。而他的日常生活一落千丈,有时竟然落魄到了靠亲戚、邻居怜惜“赐食”度日的地步。有时他也挨饿,却从不主动“讨食”。
随着年龄渐大,吉文才长成一个一米八以上的大个子,脚大腿健、肩宽腰圆,一身对襟短衫和齐膝短裤,裹着个结结实实的“车轴身”。到了后来,他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勤苦的硬铮的男子汉,有着肌肉发达的胸脯和肩膀,有什么活计就干什么、什么苦也能吃,从不喊一声孬。他对自己从“惯宝宝”演变为“硬汉”的最深切的体会是家境的变化“逼”的,也是周边穷人“苦挣”劲道带出来的。
1931年农历7月高邮倒口子发大水,吉家的瓦屋没倒,吉殿富照旧在湖上弄船搞运输。住在大淖河边的吉文才由其外婆徐家人作主,与住在城北门外养丰闸一带一个种菜园的女儿候大女定了亲。候大女种菜卖菜,曾与家人到大淖河边卖过菜,有时下午也去卖过上午的“剩菜”。吉文才与候大女见过面。当时,两家门户相当,文才年长一岁,都是五月十三过生日。候大女勤快、爽直、心细,尽管婚前与文才没讲过话,但是她觉得吉家有房有财产又有好多属于吉家的空地,加上文才的男子汉的硬铮铮长相,嫁到吉家,她情愿。文才20岁开外,将候大女吹吹打打娶进了吉家。从此,吉家又真正像个家,小俩口甜甜蜜蜜过日子。那几年,已年届花甲的吉殿富又与丧偶的一个妇女及两个男孩在船上安了家,大淖河边吉家的一切都撂给儿子和儿媳操持了。
候大女嫁到吉家没多久,就显示了她勤俭持家、爱夫悯人、厚道朴实的本色。她在空地上挖地种菜、种植榆树,原先并不擅长芦苇编织的她很快学会打芦 、窝积、畚箕、斗笠。大淖河边很少人家砌锅灶,多用泥质、陶质的“锅腔”做饭烧菜,她发现用芦苇编织的下脚料烧饭,底火好,就用瓦铞在“锅腔”里煨水,或用或喝,成了她一辈子的习惯。丈夫文才常年卖苦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一日三餐果腹,夜宿温顺,生活过得也滋润,周边棚户人家有难相求,这位顶着吉家几房门户的吉文才老婆年纪不大、被人称为吉大娘,总会伸出援手。
吉大娘到屋后大淖河淘米洗菜、汰洗衣物,总会见到屋后的那块陨石。汪曾祺少年时代见过,记得石有圆坑,有天然的沟槽,他回乡时找过这石头,不见了。原来是被人砌到房子的地基中了。吉大娘及其子女都见过那块“星石”,中间厚一点,边薄,看上去像高低不平的糙石,但摸上去又光滑。那“大石磨”上,船家或蹲或坐歇脚,修船时在上捶麻丝、调腻子,妇女还可以在石上捶洗衣服。早先,石头是红褐色,后来,有妇女将做月子衣裤和尿布放在上面洗汰,石头的颜色就变黑了。吉大娘对此深信不疑,她养了三女三男,从不亵渎这块来自苍天的“星石”。她信这一切。对一些乡俗,她又信又行,每年正月初五,吉家照例放鞭炮祷告河神,保佑家人与子女的平安。
吉家人万万想不到的是,吉文才有了大女儿的这一年四月初九,突然狂风四起,飞沙走石,正在做“收青草积绿肥”生意的吉文才往家跑,巨风席卷着青草追着文才直往吉家屋里“扑”。几天后传来噩耗,吉殿富只身驾船遇到风浪,船散人亡。吉文才与大姐在湖滩上找到了父亲的遗体,那形迹昭示,吉殿富在船只出事后,曾在水中搏斗、漂游了十个多小时,终因力竭不支而亡。常年与父亲相处不多的文才咽下了苦痛,记住了为父的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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