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一辈子就乐呵个“茶”，桃、看、品、评，和一帮志趣相投的老茶友们抱了个圈子研究茶道，夜里品、日间谈，好不悠闲自在，而在我眼里，这位云鬓卧雪的人间半仙，不就是在世陆羽么。一说到这“茶”，就是我对爷爷的第一印象，而这“茶”也精纯得出落成了强胶，把对老人记忆牢牢地粘到我的脑子里去了。

我小时候特闹，硬是挤工夫去玩，喝茶也是急吼吼地灌，就总呛得咳嗽连连。虽然老人不会像奶奶那样过来给我抚背，但坐在藤椅上的他总是用一种语重心长的口吻训话道：“慢点儿，慢点儿，小小年纪就这么心急，这哪像个喝茶的样子？”那时的光景已模糊了，只是依衡记得老人凝目皱眉的样子，有点生气，又带点心疼。

老人对茶是很偏执的，甚至有一套自己的茶道，什么味道，如何泡制，都要循着他的道道来——这可苦了他的老伴。闲暇光景，两人就会早早起来漱洗，沿街散步，观察老茶店里有没有新品，新茶店里有没有奇货，有一斩获，老人就迫不及待地回家体验，而奶奶总是烧水、取杯、洗杯，从无怨言。我闹腾够了回家吃饭，一进门就经常看到两位老人并排而坐品茶的样子——两盏香茗，一品人生，这许是两位老人最惬意的时刻，他们远眺着风景的画面，在他人眼里又何尝不是温馨的风景？那股隔世、淡然桃源般的感觉，怕是一点也不输给两位老人手里仍腾着热气的香茗吧。

老人有一壶，当宝贝儿似地攥着，品新茶指定“御用”壶，谁多看它一眼都恨不得藏到大衣里面去。那壶在我看来没什么特别，深褐色的表皮，耳把拱嘴，凸盖平底，普通得放壶摊子里你都挑不出来，只是“紫荆茶壶”这四个镏金大字儿，经巧匠之手浮睡在那壶的表面，看去，倒是让它泽泽生辉了不少。我没有锥子似把壶的来历往深处问，因为在我看来，这就跟“镶”在老人手臂上那常年不摘的机械表一般，是老人喜爱的玩物罢了。然而在我奶奶去世后，老人对那壶更是百般珍爱，了解之下才知道这是当年奶奶送给他的礼物，于是老人对这壶偏爱如此的困惑，也就释然了。

自此之后，老人更加寡言少语，喜怒不显的脸，在我的印象里是那么忧伤，跟面上浮了一层雾般看不清楚更看不透，似被抽了魂儿，再也不会变化。我也会经常找话题跟他闲谈，然而老人反应已经渐渐迟钝，对很多事也已漠不关心。这之后看到最多的情景，就是老人独自坐在以前品茶的那个小石桌旁，端起他的“宝贝”倒满一杯，然而再倒满一杯，握着香茗满溢的小杯子，眺望远方愣神半天。我不敢也不舍得去打扰他，总是静静地窥探老人此时的心境——是物是人非的悲凉，还是时过境迁的无奈？看着老人木然的神态，仿佛浓茶里的苦味儿，全都泛到我心里去了。

之后的很多年，我离了老人到外地求学。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应人之约来到一间档次颇高的茶室里，在与友人断了话题的那个时间缝隙，我偷偷盯着浮着白气的茶杯，不自觉地想起了两位老人相依品茶的模样。“茶随人定，味由心生”，这本是在我理解来的老人的“茶经”。不知道在经历了大起大落之后，浮沉一生的老人，还能泡出怎样的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