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咀《南京深处谁家院》

雨水时节，窗外有雨，窗内有书。傍着油汀，就一杯清茶，也是读书好时光。

老克是我的挚友，他的父母是给我教诲的长者。作者送我散文集《南京深处谁家院》（以下简称《深处》），我当作高邮湖湖滩上的莒蒿，慢咀细嚼。打开老克的散文集，我被引进了南京深深的庭院，历史扑帘而来，清香扑鼻而来，画廊扑面而来，文化扑脑而来。

《深处》连同老克的其他散文，是旅游散文、历史散文、文化散文、说明散文、抒情散文、思辨散文？像是，又不尽是；是散文、随笔、小品？像是，又不尽是。是什么呢？我叫它：转基因散文。转基因食品，应少吃；转基因散文，要多读。品品老克的转基因散文，看看有几多鲜活、几多色香、几多深邃；游游老克笔下南京这座古老而现代的庭院，瞧瞧有几许曲径、几许沉重、几许深幽。

写南京的文字，在质和量上都到了令人生畏的高度。如何下手与突破，这对老克是一个考验和检验。老克对材料的筛选、甄别、应用和调度，可谓是信手拈来，灵活自如，眼前、历史，硬建筑、软故事，冷凿、热敷，转引、叙述，穿插、议论，真可谓纵横捭阖，腾挪跳跃，随意收放。

在有备而来的老克的手上，南京不是一枚硬币，只有两面；也不是一只鼎，仅有几面；南京是一个魔球，具有N个截面。老克以老到、水灵之笔，吃准若干个截面，写出了N个别具一格的风景，绘出了N个南京庭院重重叠叠的院落。在《深处》，处处可见：以小及大、以近及远、以点及面、以简及繁的风景，以表及里、以浅及深、以轻及沉、以淡及浓的点睛。这些风光的景致和悦耳的声音，朝我们走来，真是养眼、养耳、养脑、养心。大的有：中山陵、总统府、清凉山、美龄宫，古的有：六朝松、鸡鸣寺、南唐二陵，精致的有：梅花山、颐和公馆、中山路8号、赛珍珠故居，交通、工业、工艺的有：浦口老站、1865——那一束古铜色的阳光、升州路上的美大纸行、南京云锦；宗教、艺术、文化的有：莫愁路教堂、金陵刻经处、朝天宫兰苑剧场的昆笛声、寻找先锋书店的灯光等等。上述的大致分类不算严密，所有风景篇章都是文化的、艺术的、精致的、动感的……

在《深处》推出的37处风景中，有相当部分是我第一次听到读到，政治、经济、军事、文化、艺术、旅游、建筑、文物、工艺等均有所涉及，书道、茶道、琴道、香道、花道都有所介绍，几乎成了南京风景的小百科。春风徐徐，细雨霏霏，在文化导游的引领下，欣赏得真是解馋。看见目录中有中山陵，我颇为得意，倒要看看老克如何与写中山陵的高手过招。细读下来，我为老克的取材之深、寓意之远所折服。老克不写硬而写软，既写实也写虚，既写大人物更写小人物，来了个顺手牵羊、别有洞天。写孙中山如何选中紫金山，写丧事筹备委员会如何决议，写是年只有31岁的吕直的设计方案如何被选中等等。特别是大胆地花了近一半篇幅推介吕直的为人和作品，了解中山陵设计、建筑的背后人物和故事，让人们不仅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过瘾。解渴。这种独辟蹊径的创作法，当然连文中小湖里的两只鸭子也“我行我素，悠然自得”起来了。

《深处》里的每一幢建筑、每一把物件、每一位人物、每一个故事，都有着老克自己的质感、密度和力量，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拿捏、独特的咀嚼、独特的表达。老克在《陈布雷公馆》一文中写道：“写文章的人最大的本钱就是自信。”作者手里的笔十分自信，犹如伽玛刀层层剖来，渐次通明，让人有一种想看、耐看、再看的痛快。比如《古鸡鸣寺，不知今夕是何年》，作者围绕“鸣”字作文章，剥茧抽丝，饶有兴趣，耐人寻味。未去鸡鸣寺之前，向不一般的朋友了解，写张爱玲的作家介绍百味斋的喝茶、曾经的情杀案，“友鸣”吊足了读者的胃口；来到鸡鸣寺门前，遭到作业人员的白眼和吼叫，这种“人鸣”之声与清静之寺极不协调；走进鸡鸣寺，先闻颂经声，“经鸣”会给众生“度一切苦厄”吗？坐进百味斋喝茶，“景鸣”之中南京的美景尽收眼底；为补遗憾，择日又去鸡鸣寺，找到了胭脂井，“井鸣”诉说着朝代和女人的兴废；胭脂井旁羽毛球发出击打声，“球鸣”钦定水到渠成，引出了作者的“自鸣”和读者的“共鸣”。这一路下来，友鸣、人鸣、经鸣、景鸣、井鸣、球鸣、自鸣、共鸣，真可谓：从古到今鸡鸣寺，自然社会纳定中。像《古鸡鸣寺，不知今夕是何年》这样的场景美、结构美、语言美、意韵美，在《深处》俯拾皆是，美不胜收。

汉武帝登泰山封禅，面对山峦慨叹：“高矣！极矣！大矣！特矣！壮矣！赫矣！感矣！”过瘾是过瘾。但这不是理解，这只能是过耳的大叫乱吼，叫着叫着就被松涛声淹没了。汪曾祺老先生说过：“感觉到的东西我们还不能理解它，只有理解了的东西才能更深地感觉它。我以为这是对的。理解不会一次完成，要经过反复多次的思索，一次比一次更深入地思索。”《深处》是老克追寻、提取、理解、思索、反刍的结晶。《深处》不是就风景摄风景，而是老克以自己深刻理解的独树一帜的视角抓住这一个，撩拨这一点，让人叹为：“噢，原来是这样的啊！”在《陈布雷公馆》中，作者在众多材料中披沙拣金，作为国民党的“领袖文胆”和“总裁智囊”，陈布雷为人低调，没有私心，淡泊名利，清廉从政，不搞团团伙伙，书中特别介绍“陈布雷生前的生活非常简朴，对自己伙食控制非常严，平时就是青菜萝卜之类，一次过节大师傅做主买了一只甲鱼回来，他居然当天就把大师傅辞退了”。为了一只甲鱼，辞了一个大厨，这在我党中高级干部中也不多见。而我们的有些高官在调动之际，让很不干净的秘书、司机、厨师跟着走，有的还通过身边人、情妇大肆捞钱。一只甲鱼的讲述，真是力透纸背。不过，作者没有刻意点明，但字里行间充满着风起云涌、电闪雷鸣，给读者留下打通历史与现实的想象空间。

有些风景的深意作者不予挑明，而有的则恰到好处地留下几笔精髓。在《牛首山》里，作者在作了“春牛首、秋栖霞”、作“汉服”安营、《荷兰牧歌》散文介绍的种种铺垫之后，感叹：“倘若有来生，我愿意生在有花有草的国度，没有丑恶，没有欺骗，人人相亲相爱，人与动物植物和谐相处。‘自然美景和人情之美’，是我向往的人生完美境界。”在《莫愁路教堂》里，作者冷不丁地捧出：“这是个哭笑不得的年代。每天我们都会听到许多事情，不断重复发生的事情，我们的追求跟现实根本不是一回事，但我们却无力改变这一切，可我们内心又多么期待改变。人要有些宗教的情怀，追求真善美。从我做起，推及他人。就像那首歌中所唱的：期待看到天空中的亮光。”在《寻找先锋书店的灯光》中，我们看到老克自己心中的灯：“来南京15年，先锋书店已成为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地方，只要有段时间不去，人就像丢了魂似的。我喜欢独自坐在书店大厅温暖的灯光下面，体验那种专注读书的感觉。真的，耳边聆听着肖邦略带忧伤的钢琴曲，环顾沙发四周一张张可爱的面孔，我突然领悟到什么是崇高，什么是天堂，什么是被抚摸、被温暖的感觉。”读到这里，我，作为读者也有被抚摸、被温暖的感觉。这种感觉真好。这真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圣洁的感觉啊！

品尝老克的散文，确有一种选材深深、运笔深深、理解深深、表达深深的感触。这些个深深，弄得南京庭院深深深几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