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去工厂洽谈，早早离家出发坐上莘团公交线。车程两小时左右，很快剥离了上海市区。郊区的城乡结合部，是我熟悉的家乡般的感觉。仿佛去外婆家的悠悠长长、混着乡土风味的小路，两旁白杨水杉，不时能看到樱花与油菜花。

恰是樱花盛开的时节。母校南林的伙伴们各种樱花道上美美的图片疯狂刷屏，看着看着，能突然滚出泪。倘若不是那么累，倘若我还有一股冲劲，我多想五点半挤上高峰期的地铁，到火车站搭上下一班和谐号，赶到南京，从温柔而熟悉的玄武湖走回去，走到南林。不用回宿舍，只静静地跑到樱花大道坐下。

夜樱有夜樱的况味。而看夜樱，一定也是迫不得已无可奈何。我希望晚风微微地吹，花瓣扑簌簌飘到地面，如雪花飘舞。我想也许我到的时候，樱花大道依旧有许多人，相机依旧不停地闪烁，姑娘的嬉笑戏谑一定不绝于耳。终于夜阑人静，校园的灯都熄灭了，断电断网的熊孩子们终于得回去洗洗睡了，樱花大道一定安详而静谧。我想就在樱花下坐一会。

我坐在路沿上，啜吸一杯凉透了略带酸味的咖啡。咖啡帮我驱散了困意，而夜的精灵神秘更激发了我的灵感，我的思绪天马行空开来。我想到大一时候那个清明，放着南林的樱花不看，远远跑去武大珞珈山看花更看人海。我穿着橘红的风衣，带着烂大街的粉黄花冠，那傻傻的照片竟在岁月里流失了，我不再能找回来。

我想到大二年少轻狂，竟写作一篇《在那樱花盛开的地方》，借着南林的樱花在唤醒中日沉痛的回忆与满腔愤慨。那时候的政治老师年轻有朝气，竟因此对我青眼相待。

我想到大三，看着熙来攘往甚或远道而来的游客，无奈地笑笑，面对水泄不通的樱花大道，我宁愿避而远之绕道而行。“不就是樱花么，哪里值得这样看。花海成了人海，那拍出来的照片还有什么好看？”终于，第四年，最后一年，本该好好地看花，结果，我走不开。樱花只有七天，要么来，要么错过，又是一年。突然想到《金粉世家》，想到冷清秋那句薄凉的诗：西郊芳草年年绿，多少游人似去年。想到我办公桌对面那位南林学姐，年前口口声声我三月回南林再看看樱花探望导师，说了好多遍好多遍，周五却要远飞广州看展。各有各的身不由己，各有各的无可奈何。我想到那片酣睡的宿舍区有跟我打成一片的弟妹，他们现在又各自忙些什么？我想到三年朝夕相伴的北馆，想到消失了的香樟苑和后街，想到我竟不能等到明朝六点半去“老二”吃个冠名香菇鸡丁馅儿却竟是黄豆馅的包子！更不用说“新三”的麻辣香锅了！我想到宿舍里又在深夜谈起了什么八卦，而宿舍现在还剩几人呢？满三年虚四年的大学，成天独来独往装作孤绝只为了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想啃死书还拼命穷游四方的日子，宿舍图书馆教五楼还有香樟苑后街日日夜夜穿行的日子，来南京的第一天第一夜在新街口惶惑的灯光下陌生的岔路口迷失的日子，做满一天兼职好容易挣了八十块钱就屁颠屁颠去吃烤鱼的日子，饭后买一杯廉价的都可奶茶去转一圈玄武湖就心满意足的日子……而如今在上海，我再想去找一杯十来块的热饮，再想找个安静的可以看书上网的地方，也只有星巴克咖世家了。

当卡里的钱不再是不劳而获，当自己辛劳努力才换得一笔本来不高除却房租伙食交通等等简直所剩无几的薪水，开始略略悭吝并更加精打细算起来。满街的职场男女，满眼的成功人士，他们是有怎样的曾经，才有了今天那坚毅的眼神和干练的姿态？而如东坡一首小诗：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年年岁岁，容颜渐老，身心渐衰，而若干年后，你获得了什么？事业的成功？家庭的幸福？懂事而康健的儿女？或者仅仅眼角抹不去的皱纹？蜉蝣及夕而死，蟪蛄不知春秋，遍观世间，唯人最长生。如不知厌足，那么虽过千年也不如一夜的梦罢！人世固然不能常驻，而活到老丑，又有什么意思？然执着于人生，私欲益深，人情物理又不复了解，甚可叹息！桐荚如小船，缀有梧子，思接手牵引，既不可及。忽尔一笑，翻成愁苦。终于夜深石凉，露水初起。湿露沾衣，花也睡去。零星落花如连江点点浮萍。而我，又何苦在那继续坐下去！趁晨光熹微赶紧赶回上海投入工作罢！

今天去工厂，遇见了干练的老板娘。老板娘站出来就是惊艳的，雪白粉嫩大团脸，所谓的有菩萨相，而不必佛。职业装低调，着装简洁，却把自信和果敢练达展现得淋漓尽致。睫毛一扬，秀指一挥，抬眼低眉，自有一番气质。傻傻地问老板娘，有怎样的过去，才换得今天的容光焕发？老板娘莞尔一笑：这是秘密。曾经的我，如你一样迷茫。想什么呢？不要想太多，太远！席间我不由仰头遥望或颔首沉思，老板娘秀美如秋波灵动一转，叫了我一声“小庞”。我从遥远的幻想被她的一声叫唤拉回现实，只听她利落而干净地来了一句：好好吃饭。

交付工厂的那一叠厚厚的工艺图，终于讨论完毕。更艰巨的任务重磅袭来，接下来将是新的一轮奋战。坐在从郊区回城区的莘团线上，看着两边的樱花，好多已经长了叶。飘风不终日骤雨不终朝，而樱花又安得久馨香？霜随柳白，月逐坟圆，而如鸡蛋幼卵般看似团团圆圆的生命，却从未曾圆满！

油菜花黄得耀眼。却不似曾经青海湖祁连山的花海。可是我回不去了。南林的樱花大道，那么近，已那么远，何况千山万水重重阻隔的西北呢？

我所在的落地窗前、阶前的月色，凉如玄武湖的悠悠碧水。而南林的樱花，恐又零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