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古稀的父亲四肢健全，却扮演了义肢的角色。操控义肢的不是别人，是我的母亲。

打我记事起，“瘸子”是个让我心痛的字眼，因为母亲受类风湿折磨，身体畸变呈S形，只能弓腰屈脚地挪动。2006年又袭来一场中风，把可怜兮兮的母亲完全击倒。庆幸的是，一番救治后，母亲挣脱了死神的纠缠；不幸的是，四肢完全成了“假肢”。打那开始，父亲手不停脚不住，代理母亲的一切。

“开饭啦！”妻子一声喊，轮椅上的母亲缓缓移进客厅，仿佛诸葛亮出阵。身后的马弁是父亲，头发花白，紧握轮椅手柄。坐椅挨近四仙桌，进、退、侧、转，一番微调，腿脚伸进桌肚，母亲的嘴刚好够着桌上的饭碗。马弁变身保姆，给一个桌角坐成直角。第一口白饭，挖在闪亮的长柄调羹里，递到母亲嘴边。像雏鸟接食一样，母亲张开大口。一筷菜搛进母亲碗里，第二口，半勺饭半勺菜，再递给母亲。嘴巴鼓鼓的母亲往往要咀嚼一些儿。趁这工夫，保姆放下调羹抓起筷子，在自己碗里扒两口饭。一边嚼一边抓调羹，给嘴巴稍稍瘪一点的母亲再递一勺饭菜。就这样，你一勺，我一筷，父亲像个机械臂，照管着两口炉膛，一起一落，一伸一缩，融融的暖意氤氲在桌面，弥漫在饭厅。

与父亲的沉默不同，母亲的嘴巴一边进餐一边发话：

“鱼！”“青菜！”简短的指令一出，鱼、菜就进了嘴。

“张三该个（今天）捉到一桃（条）大核渠（黑鱼）……”她开始发布饭桌新闻，往往说不到两句就打呛。“你吃了的再说哉！”父亲蹙着眉说道。一口饭下肚，母亲继续播报，“乖乖隆的咚，你晓得那条鱼多重？5斤！”父亲饶有兴味地听着，等母亲话头一断，一勺饭菜送过去。有时候，我和妻替换父亲，给母亲喂饭。调羹不是碰到上唇就是磕到下巴，速度不是太快就是太慢。难怪母亲总是不太愿意接受我们的孝心呢。

先饭后药，是母亲的规矩。一碗汤早已盛好，父亲起身拿来两三个小瓶，把药粒倒在一个瓶盖里。母亲闻声仰头张嘴，左手微微一倾，右手端起汤碗，吱溜——母亲两眼一闭，咕嘟咽下。仿佛联奏一支曲子，两人动作连贯，一气呵成。

高血压、类风湿，是母亲每天要面对的敌人。为了缓解关节疼，母亲时常提出古怪的偏方，只要她开口，父亲往往照办不误。

“李奶奶说辣椒泡酒，止疼呢！”母亲说。春季父亲特地多栽一行戳天椒，秋天的院子便挂了几串红辣椒。晾干，切碎，装瓶，泡酒，几大瓶红椒酒排在床肚。每天晚上，父亲用棉球在母亲身上各个关节擦、抹，擦、抹……

“炒盐治腰疼呢。”母亲不知从哪听来的。父亲一声不吭，缝布袋，买大盐，炒盐，装袋，放在母亲的后腰。正是穿着单衣的时候，可惜盐袋不贴身，颠来倒去，没法安置，只好作罢。

“电视上广的治疗仪好多人买呢。”母亲说。父亲一声不响买回一台治疗仪，铁网罩着几根散热管。母亲上床后，照前胸，照后背，照头脑，照脚跟……仪器被父亲前后左右地挪来挪去。

母亲的记性远远超过父亲。五月初六侄孙结婚，冰箱里藏着牛肉、咸鱼，去年的娃娃菜种籽不好，钢瓶快没气了……家里大大小小的杂碎事，她脑里有一本账。每天，她都会安排父亲做这做那。

“学宽（父亲的名字）哪，菜籽什么时候去榨呀？”这是提醒。

“今天拔点乌菜烧汤吧。”这是指令。

“脊（这）回子出人情嫁（借）个电动车。”这是部署。

……

似乎被操纵的布偶，父亲基本上没得闲时。上床、下床，坐轮椅、下轮椅，上马桶、下马桶，母亲使唤着父亲的手脚，玩力气，玩技巧。身单肌瘦的父亲总是“嗨嗨”地打着号子完成这些动作，跟他年轻时挑土方一样。出人情是母亲见世面会亲戚的机会，对于父亲，赛如爬一趟华山。只能选电动三轮车，我和父亲一人站车上，一人立车下，一人抱一人托，把母亲搬上车。再把轮椅横躺在车帮上，五花大绑地带走。父亲坐上驾驶座，载着母亲，驶向亲情洋溢的一方天地。回家时，母亲手脚依然呆板，但一脸兴奋；父亲敞衣解怀，满脸通红。

最近，有个远房侄女闹离婚。母亲与人谈闲时，便说：两个人哪，工作都好，伢子也聪明，不晓得离什么婚……父亲抓着轮椅，靠在旁边，偶尔在母亲的话缝中插一句，大部分是母亲包场。

离婚当然有离婚的理由，相伴也有相伴的原因。父亲与母亲，他们俨然成了一对共生体。到底什么是维系他们之间的纽带？仅一个“爱”字恐怕难以概括。舆论的约束？责任的驱使？互利的命运？

嗒嗒嗒……车轮浅唱，母亲的轮椅被推出大门，顿时没入通红的霞光中。“我们晃一靠子噢。”母亲开口关照，父亲默默、悠然地迈步推车。一高一矮，一动一静，两个身影连缀在一起。抬头看天，红彤彤的夕阳谦和、低调，一片片云絮曼妙、缠绵，共同织成一幅绚烂的锦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