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回来了！屋外一阵絮絮叨叨，院门吱一声牙开。蒙蒙雾霾中，冒出一个身影，一直撞进客厅。面孔惨白，头发蓬乱，胡子拉碴……“建业！”两个字没来得及从张为民口中喊出，来人惨白的面孔竟晃荡起来，蓦地一片漆黑……

一摇一晃，一摇一晃，仿佛在船上。张为民眼皮撑开，面前是灰蓝的幕布，几只雀儿子弹一般射过。两边灰白的墙垛晃呀晃的，似乎要压向自己。“好了，好了，终于醒了！”几张熟悉的面孔隔断了幕布——老婆、舅爷、外甥、村长。老婆两眼像两只烂桃子，自打建业出事，老婆红英就不住地哭、哭、哭，眼睛又红又肿。“建业呀……死小伙……吃什么倒头酒也……死小伙……”老婆的声音锉刀一般锉在张为民的心上。

那天，不晓得怎么到闯祸的地方的，柏油路上一滩血。一个男人血淋淋地撂在路边，凄厉的嚎啕一浪一浪地翻滚：

“银洪啊——银洪！——你把我一块带走吧——”

“爸爸！爸爸——”

“洪啊——小伙唉——你醒醒啊——”

心胸掏空了，头脑爆炸了，张为民木头一般随着人流抬呀抬，走呀走，直到跨进黑白的灵堂，扑通跪在地上。他多么希望这个陌生的木匠一个翻身起来，电闪雷鸣地骂自己一顿，拳打脚踢一番也行。可是，天渐渐亮了，太阳渐渐高了，木匠李银洪直挺挺躺着，悄无声息躺着，任凭一家老小声嘶力竭，任凭张为民瘫在一边。

一摇一晃，一摇一晃，光秃秃的一溜树杈害怕似地后退，灰蓝的幕布被一座高大的牌楼罩住。出事前一天，他正带着村民造水泥路，吱——一辆黑色轿车停在牌楼下。车窗打开，建业正逮着方向盘，“老头子，驾照拿到了，几个朋友要带我贺一下。”“不要麻木大意啊……”张为民话音未落，轿车放了一个屁就窜走了。想起那一幕，张为民就一肚子气。从死者家出来，张为民咬牙切齿：死小伙，让他坐牢受罪去！可是踏进家门槛，眼里又是一番情景：老婆寻死觅活，媳妇茶饭不吃，孙子眼泪汪汪……

怎么办，怎么办呢？儿子牵连到几条命哩！村里刚刚有过一个例子，小老板醉驾撞死人，赔了50万，是张为民帮忙调解的。万万想不到，现在轮到自己的头上！能说会道的一张嘴，线绞住一般，由着舅老爷替自己磕头、招呼、协商、还价。死去的银洪是个木匠，才51岁，有老有小。口干了，唇破了，赡养、抚养、丧葬等费用杂七杂八40万！再加上取保候审……乖乖！捂了藏了一辈子的钱罐咣当砸碎了。一家子的积蓄总共不过30万，刚刚在镇上看好一套房子，带孙子上学考虑的，鸭子一样飞了！

协商结束，张为民被舅老爷搀着走到牌楼，“同德村”三个字扑进眼里。前一阵子，带领村民热火朝天地造水泥路，张为民何等精神！现在，他却像条软丝瓜，耷在牌楼的跟脚。一群人围上来。

“张支书，不能怪建业，他只喝了一口酒，要不是他开车送几个醉鬼去医院，恐怕……”

“事情也太蹊跷！唉，只刮了一下……又是晚上……很难晓得的。”

“支书，这个‘肇事逃逸’判得有点冤啊！”

“老兄弟，到这个地步，就往开处想吧！”

“支书，差多少，我们先帮你掉头！”

……

粉红大钞一沓沓往怀里塞，很快，凑齐了沉甸甸的一包。泪，忽地开了闸，洒在钱包上……

“120过不来，再抬一段。”舅爷的声音。张为民仿佛又坐上了船，一摇一晃，一摇一晃。一道大红的气圈遮断灰蓝的幕布，酒菜香气直扑鼻子。噢，到了庄东头，老刘娶媳妇！“红英，人情去了吗……我们欠人家一个人情咧……”张为民喃喃道。盘子、杯子、酒菜在眼前旋转起来……一顿酒……一套房……一条命……“狗日的驾照！驾照！贺什么贺也……”张为民不住地嘀咕。抬担架的几个加快了步伐，奔向120，车子一路呜啦呜啦奔向医院……

“一顿酒……一条命……一套房……”张为民念叨着，进了一个雪白的房间。哪来这么多酒瓶，奇怪的是都没有彩色标牌。斟酒的穿着一身白衣，拿根细长的管子。一只大酒瓶竟飘了起来，在头顶打晃。“滚！我不喝！”张为民大吼一声，一挥手——

哗啷！玻璃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