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童年,印象最深的,是夏日的夜晚,队里男女老少一起在河边场头乘凉的情景。
“三伏”天,是一年四季中最热的时节。那时,条件差,没有电风扇,更谈不上空调,白天人们或躲进树荫下避暑;或跳进河里,浸在水中驱暑。到了晚上,人们几乎都露宿在外纳凉。有的从家中搬出一张长条桌当床,有的卸下一扇板门为铺。家庭条件好的支个蚊帐避蚊,条件差的,在上风点个蚊烟驱蚊。一把芭蕉扇是当时人们驱暑避热的唯一选择。
那时我家住在离生产队打谷场不远的地方。夏日的夜晚,纳凉感到最惬意、最开心的,莫不过是到场头,睡在我们生产队倒扣在石磙上大木船的船底上。船正常浮在河面上,何以倒扣在岸上?那时,我们这一带还没有出现水泥船和其它材质的船,生产队里的船都是木船。木船每年夏天的“三伏”天,都要拖上岸进行一次维修,称之为“伏修”。之所以放在这个时节维修,是有两个因素决定的:一是“三伏”天正是农闲季节,船也使用得少,这时维修不会耽误什么;二是“三伏”天,气温高,木船维修后需油几遍桐油,暴晒后桐油容易干,这个时节维修正适宜。我们队里的这条大木船在周边生产队来说是比较大的,它载重近两万斤。这船的后舱安装了龟壳棚,出远门时,可供人们睡觉遮风挡雨。尾部有一大木舵浸没在水中,行船时靠它控制木船前行的方向。前部有大小不等的三个隔舱,平时舱口敞开,方便装卸粮食、肥料。出远门时,舱口铺上 板,便于撑船“跑篙”( 跑篙就是撑船的人在船头挨着船边下篙,双手用力撑篙后,将竹篙梢头顶在肩窝处,一只手扶着竹篙,靠胸脯用力顶篙,人顺着船行的逆方向,在 板上向船后艄行走的一种撑船方式)。这船据说是我们庄上一个地主在解放前定制的,解放后归集体所有。由于风霜雨雪的侵蚀,常年累月的使用,每年都要维修一次。为了方便维修,一进入“三伏”天,生产队里的所有男女劳力,在队长的带领下,齐心协力把它拖上岸,再把它倒扣在四个碾场的石磙上,高高搁起,船底朝天。船一般搁在场头河边,没有挡幔,只要有一丝穿河风,人就感到凉爽。在当时,还有比这更好的纳凉场所吗?
每天傍晚,吃过晚饭,到天然浴场——河中洗过澡,我们这些十一二岁的小孩们就最先爬上倒扣的船底上,无拘无束,嬉耍打闹。不一会,大人带着葵扇和单被(即棉被的被面或被里的俗称)陆续登上船底来乘凉,我们这些小孩就安静了许多。那是因为大人们到来,活动空间变小了,条件压缩了我们;另外,大人们从安全考虑,嬉闹容易出事,人为地管束了我们。但这也为我们孩子们打开了另一片天地。邻居徐老伯开始了他的说古(讲故事),什么《孟姜女哭长城》《张邋遢背宝塔》《尖屁股吉高》《白娘子水漫金山寺》《沈万三的聚宝盆》等等。我被徐老伯的故事深深地所吸引,对徐老伯的强记博闻由衷敬佩,从中也对真善美、假丑恶有了初步的认知,我以为这就是我最初的文学启蒙。
给乘凉的人群带来欢乐的要数龙喜哥夫妇俩。龙喜哥是我们大队公认的人才。他是一九六二年高邮师范解散回乡的青年。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像这样文化水平的,全公社能有几个?龙喜哥娶的媳妇也不含糊,是一九六○年分配到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上学的上海知青。据说他俩是老亲做亲,否则他俩怎么会走到一起?龙喜哥会拉二胡,龙喜嫂会唱歌,夫拉妇唱,天生一对。在大家的热情相邀下,清澈的歌声伴随着优雅的琴声不时在人们的耳畔响起《四季歌》《月儿弯弯照九州》《红梅赞》《洪湖水,浪打浪》《九九艳阳天》《珊瑚颂》等歌曲,让所有乘凉的人们都沉浸在他们的歌声和琴声里。有时龙喜哥也会单独拉家乡的《梳妆台》《大陆板》《探亲》《小放牛》《杨柳青》等扬剧小调,一些大伯大妈会情不自禁地跟着唱上一两段,使得人们忘记了年龄,忘记了酷暑,忘记了时光。我以为那是我最初的音乐启蒙。
最惬意的是躺在倒扣的船底上,仰望天穹,听老人们讲天象。那时几乎没有污染,河水清澈见底,天空蔚蓝深邃。能看到白云绕月,繁星眨眼,流星划空。老人会指着天上的星星一一告诉我们星星和星座的名称:牛郎星、织女星、北极星、北斗星、启明星等等,还向我们讲了诸如月球的盈亏、太阳的出没、行星的冲合、日月的交食等天象知识。引得童年的我生出无数的遐想和向往。我以为那也是我最初的天文知识的启蒙。
儿时夏夜的乘凉,给了我这么多的启蒙,它不亚于学校给我的教育。如今每每忆起在场头河边倒扣的船底上乘凉的情景,还是那么清晰。真想再回到那欢乐、天真、无邪的童年时光,再享受一下那难忘的夏夜乘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