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8-31 00:00:00 作者:贾怀景 来源:今日高邮
万钰是我们高邮的抗日英雄。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也正值万钰一百周岁纪念年。七十年前的5月16日他为国捐躯,三个月后,日本投降了,英雄在黎明前倒下,令人扼腕叹息。“万老太”,我们巷子里的人,不论是老人还是孩子都这么称呼她,以至于原名万淑诚倒很少为人所知。我家与万家同住府前街菊花巷(即原人武部所在巷子,后拆迁),而且正对门。俗话说“抬头不见低头见”,“远亲不如近邻”,两家相熟相知的程度可以想象。我没有见过万钰,他长我30岁,他阵亡后我才来到人世。而英雄的母亲万老太我却十分熟悉,在我眼中她是祖母级的长者。当我十岁以后有所记忆的年代,她已年过六旬,慈眉善目,满头银发,精神矍铄。在我的记忆中她总是衣着整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夏秋两季总是穿白衣黑裤,干干净净,刷刷刮刮。她孤身一人住菊花巷4号院落几十年,很少与人交往,门常常关着。只有我们这些不懂事的邻家小孩,趁偶尔门开着,进去“躲水猛”玩玩。进门是一个大照壁,一个大院子,朝阳的一溜边是一个面积很大的花台,一年四季总有花开,印象最深的是夏季的石榴花和冬季的天竺果,火红火红的。里进是一座四合院,正房三间,万老太住东首上房。客厅的老爷柜上陈列着一老人像,大概是早已过世的万老太爷吧。印象中万家总是窗明几净,什么物件总存放得井井有条,就连房间的地板都是一尘不染的,我们这些涉世不深的孩子从来不敢踏进半步。
后来我在高邮中学读书,对书籍如饥似渴,就常去她家借书还书,一来二往熟悉起来。万家有一排书橱,满满当当,让我每次总能满载而归。万钰家系书香门第,诗书传家,据长辈说万老太不但识文断字,还能写诗,一次在闲谈中扯到万钰,老人感慨万端,从房间里捧出一大摞民国时期的书报杂志,还有一叠发黄的老照片,铺满了客厅的八仙桌,向我娓娓道来。一张青年军官的戎装照片深深吸引了我,他身着飞行服,站在飞机旁,高大魁梧,英姿勃发,他就是国民党空军中尉万钰。和我们这条街上绝大多数孩子一样,万钰在城中小学、高邮县中读书,初中毕业考入镇江师范。“9·18”事变后,中国人的抗日热情空前高涨。1936年夏,万钰立志报国,投笔从戎,被选入国民党航校十一期接受训练。说到这里万老太的眼角已经噙满泪花:“钰儿来信,征求父母意见,说句老实话,起初我们也是很为难的,烽火连天,上战场子弹不长眼睛,万钰是万家独苗,我曾几天几夜不曾合眼。但是国难当头,没有国,哪有家?最终咬咬牙给钰儿回信,叮嘱他好好训练,报效国家。”万钰不负众望,刻苦学习和训练,成为十一期飞行员中第一个放单飞的。1939年夏,在昆明航校举行的毕业典礼上,他驾机第一个作汇报表演,获得满堂彩,投弹准确命中靶标,赢得全场官兵的欢呼和掌声。当时正值抗日战争最艰苦的阶段,日军新研制的零式战机性能优于我机,在我领空横冲直撞,耀武扬威,中国空军则苦苦支撑。为了雪耻,万钰报名去印度的美军基地,接受新机种B-25轰炸机的专门训练,历时一年半,重返滇东陆良机场,多次圆满完成轰炸日军的任务。1945年初,侵华日军已是强弩之末,中国空军逐渐掌握了战场的制空权。万钰和他的雄鹰健儿在湘桂黔交通线上频繁主动出击,轰炸日军的桥梁、据点、仓库,给敌酋重创,屡建奇勋。1945年5月16日,国民党空军二大队九中队的作战室里人头攒动,空气凝重,万钰和他的战友焦急等待长官宣布出击者的名单。当天的任务是低空轰炸广西阳朔城南的公路桥梁,这是万钰的强项,可是现场宣布的名单中偏偏没有他。原来,长官考虑他近期多次升空作战,几天前刚刚轰炸过荔浦和马岭圩的桥梁,需要休整。万钰主动请缨,对副中队长郭作璋说:“让我再飞一次吧!”终获同意。飞临目标上空,根据作战计划,分四次投弹。为了精准打击,需降低飞行高度至50米,这绝对是个危险动作。广西山多,峡谷多,加之日寇在山腰处建有高炮阵地,稍有不慎就会机毁人亡。在第一轮攻击中,郭作璋的长机被日军高炮击中起火。万钰凭借勇气智慧和娴熟的驾技与敌人的枪林弹雨巧妙周旋,终于在第三次投弹中将桥梁全部炸毁,日军的弹药库也中弹燃烧。就在最后一轮投弹和拍照时,飞机右翼发动机被地面的机枪射中起火,失去控制,无法迫降,唯一的选择是弃机跳伞。因为超低空飞行,跳伞生存几率小,机组六人,生死各半。万钰落地时,后脑撞在山石上……英雄血洒漓江!忠骸第二天才找到。说到这里,万老太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我也被热泪模糊了双眼。我一边翻阅国民党的《中国的空军》杂志,还有纪念特刊和当时报纸的相关文章,一边听万老太口述,对英雄的壮举深感钦佩。想不到我们高邮,想不到我们这条小巷,想不到我的家门口竟能出现这样的抗日英烈!1947年,国民政府在南京小营为万钰等空军烈士举行隆重葬礼。嗣后,当时的高邮县政府为万钰建烈士塔。万老太指着追悼会上一个戴重孝的女子说:“她就是我的儿媳妇焦月仙。”焦月仙是万钰在镇江师范时的同学,当时已有身孕,生女万益,随国民党移居台湾。“文革”前,我曾多次瞻仰凭吊万钰塔。纪念塔位于公园小礼堂(日军“洪部”)东南角,塔不高,也就三四米的样子,钢筋水泥结构,三棱状,似利剑直指苍穹。历经多年风雨,已经斑驳而显得沧桑。塔座遍布青苔,与不远处的高邮革命烈士墓塔相比 ,显得冷清凄凉。“文革”中被造反派夷为平地。
上世纪60年代,我去外地读书,工作,一晃就是十多年,其间也回家看看。此时的万老太已垂垂老矣,脸上遍布皱纹,步履蹒跚。据说“文革”中还被批斗过,说她是“地主婆”,她家的房子被“公改”了,大花台拆了,盖了几间屋,几个外姓人被“安排”住进了属于她私人所有的院落。一向安静的万家一时鸡飞狗叫,境遇之艰,超乎想象。新中国建立后,万老太曾向民政科申报儿子的烈士身份,得到当时苏北行政公署的确认。在那个年代,凡参加解放军和阵亡军人家属的门上春节前都要贴上“光荣人家”的红纸条,可万家的门上从未贴过。晚年的万老太孤身一人,丧子之痛,失独之悲,骨肉分离之苦,遭遇不公之纠结,令她迅速衰老。她生活无着,靠做一点小买卖聊补无米之炊。可我每次见到她,还是那么板板扎扎,白夏布的上衣漂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服服帖帖,左臂挽一竹篮,右手执一蒲扇,路上用以遮阳,坐下用以纳凉。她默默坐在城中小学的大门外,给下了课的孩子卖一点小食品、小玩具、小文具,从不高声,从不与人争执,仍不失一份尊严,一份优雅。也记不清哪一年了,我回家时,有人告诉我万老太走了,她很安详。我心中顿时涌过一阵凄楚、悲凉。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晚年的形象一直定格在我的记忆深处。
英雄不问出处,抗日何分国共。近一二十年来,随着台海两岸关系的解冻,国民党在抗日正面战场上的功绩得到历史学家和中央高层的公正评价。万家这一尘封多年的历史,作为知情一二的我,深感有责任写一点文字作为纪念。欣闻今年“九三大阅兵”将有国军老兵方阵受阅,抗日老兵不问国共均可获得国家一份抚慰金,万钰和万老太如地下有知,也应含笑于九泉了。